引子

   一个叫北斗的镇，离绿忘山这座活火山很近。

   绿忘山黝黑深绿，像天宇中一棵历经沧桑的大树。就算是烈日下，这棵大树也望不到顶，看不到阳光。

   一年一度的“拜山节”到了，镇里镇外熙熙攘攘。镇上的老人说，到那天，山就是活的了。如果你能穿着一身深绿，沐浴、斋戒、不沾情欲，在月亮升起的时候，就会听到大山唱歌。

   曾经听到过那样的歌声的人说，那样的歌，听到一次，增寿十年；听一天，乐无边；一连听足七天的话，就会长命百岁、事事如意。

   北斗镇听过这样的天籁的人，只有三个。

   很多人做不到那么清净，而且不断地砍伐森林，他们听不到大自然的悲啼，只能一步步地靠近报应。

   突然有天，这棵大树发出了可怕的嘶吼——火山爆发了，岩浆熔遍大地。北斗镇的地势因为很高，因而幸免一场劫难。但是几个月阴魂不散的火山灰布满了天空，不知何时才能放晴。

一

   北斗镇上有家名叫“无客栈”的客栈是这个镇子的客栈中最古老的。

   虽然是家老店，但老板娘甚是年轻。她窈窕的身段让人想起微熟、慢慢在风中摇曳的粉桃。她的笑靥，你如果是女人，会希望她遮起面纱，自己心爱的男人看不到她；如果是男人，你会希望吃她的饭、闻她的香气、做她的男人。你希望她是你孩子的母亲……这样的一个女人，不该只出现在这样的小镇。如果皇帝微服私访，一定会留下来，就吃着她做的家常小菜，神圣的“天下”对他来说，不如这里的“当下”。

   那一天，来了一个怀着如此憧憬的男人。他的名气比他的名字还要响亮。白天穿着黑夜的衣服。身上带着网，眼睛蒙着纱。

   你们这里怎么都看不到日与夜啊？

   您是外乡人吧？老板娘指着远处说：我们这里发生了大事——那里有座山会吐火球的，这些都是它吐出来的灰。

   这位客官贵姓啊？店里的自以为可以当男主人的花椒在一旁发话了。

   那人饮了口茶，慢条斯理地：叫我“神仙”就可以了。

   老板娘眼睛亮了一下，低头做事了。

   哦，是神仙啊。那应该无所不知吧？请问：“神经病”和“精神病”有什么区别？花椒很讨厌这人的嚣张。

   很简单。“神经病”就是“神经”上的毛病，“精神病”就是“精神”上的毛病。

   花椒对“神仙”的回答很不满意。还想继续为难，谁知他早已走出门外了。

   天还是很闷，没有一丝风，更没有黑夜与白天的区分。

   老板娘追出门来，把一个装吃的漆器盒子塞给他。

   他打开盒子一看，里面方方正正摆着四块臭豆腐。旁边有碧绿的青菜和红美的辣椒。

   二

   老板娘美无双做的臭豆腐是闻起来香，吃起来臭。

   为了吃她豆腐的人都来吃她的豆腐。

   只有一个男人，能得到她送的漆盒装的美食。就是这个“神仙”。

   她从来没主动给任何男人做过她最拿手的菜。除了他。

   美无双追他这一追就是十年。

   每一年，他都会在“拜山节”这里回到无客栈，都会在那里歇脚。

   她会亲自为他做菜、铺床叠被，为他洗脚。为他洗衣服。

   每次都在自己的房里等着他。可是，十年了，他没有一次跟她亲近。她有她的自尊心，不会去酥胸半露，也不会去佯装酒醉，那些别人都用过了的伎俩，她看不上。当一个女人真的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，她就会像一个憨厚的痴情种，默默地等待心上人的垂爱。这份默默的坚持，就是一份忠贞。

   每次在水缸汲水，看到自己在渐渐老去……这个男人，没有给过任何的承诺，她却一厢情愿地在等。

   她等他，花椒等她。连岳楼也在等她，没有成亲的男人都在等着她。

三

   连岳楼一脸“国相”，算命的人都不敢帮他批八字，说是怕折寿。这样的人儿，应该是做什么的？

   他没有正经差事，天好就晒太阳，天不好就睡大觉。就这种寄生虫般的生活，却不愁吃穿。

   每个月，都会有人送盘缠来。后来，还送了个丫鬟来。丫鬟叫新月，目如新月，小巧玲珑，伺候得体。

   新月什么都好，就是不高兴主人每次在无客栈的流连。连岳楼每次将白花花的银子堆在美无双面前，求几块她做的臭豆腐，没有如愿过一次。新月觉得美无双不识抬举，屡次造势刁难，都被花椒抵挡了回去。

   连岳楼慨叹美人心硬，写下了著名的《敛玉容》：

   月高风骨叹无眠，

   矮树枝长举箸艰。

   莫道春色芳菲尽，

   美人如冰枉费心。

   美无双也见到过这首诗，也回了一首《子不语》：

   热蝉啼仲夏，

   秋虫赞农丰。

   转眸探春意，

   冬去不留痕。

   连岳楼得知有个这样的“神仙”之后，每次的“拜山节”，也会刻意到无客栈里会情敌。

   这一年，是美无双对她心目中的爱情独自等待的第十个年头。

四

 “拜山节”是北斗镇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，这一天，所有的禁忌都可以打破。哪怕是几世的仇人，都有握手言和的可能。很多人都借着这个节日达成心愿，当是人生中的狂欢。

  以往每次的拜山节，美无双都希望这个主动创造奇迹的人，是他。但是九个年头过去了，她只等到了油灯那火苗的深沉和韶华渐逝的烦闷……

  仍然是晚上九点钟，神仙就到了。

  他显然是赶了太远太远的路，连靴子都看得出疲惫。

  美无双做了两个莲花糕给他下酒。他望着那两朵开在洁白瓷碟中的红艳艳的花朵，居然滴下泪来。

  这样阳刚的人居然会如此柔软，让深感意外的美无双不知所措。她呆呆地望着他，慢慢靠近了他。

  不等她到他跟前，他自己凑近了她，拥她入怀。

  啊，终于，等到了他了。美无双已经潜入深深的海洋，沉醉其中了。

  神仙终于卸下他的面纱，那张脸，让美无双终生难忘。

  其实，我真的是神仙。但是，是一个不受欢迎的神仙——我是死神。

  本来那次绿忘山的火山喷发，是要淹没一切的，但是，因为镇子上有你。

  因为你，我擅自更改了灾难的路线，于是被贬下凡。因为过不了情关，天界罚我拜忏。我拜了三千年，拜了万万遍，仍然祈祷能有一天与你相见。终于有天，打动了上天，他们毁掉了我一半英俊的脸，留另一半的好看现在才可以真正与你有缘。

五

   美无双把一枚簪子放在桌上。

   那簪子纯银的边，玉兰花的芯子嵌着翡翠，通体晶莹。在油灯下，那碧绿，居然会流动。

   爹娘把我卖给了绿忘山做媳妇，一卖就是十年。所以这十年来，尽管那么多的人倾慕我，但是我是大山的媳妇，他们不敢坏了这个规矩。哥，你带我走吧。我十二岁遇到你，现在已经二十二了，换了别人，已经当了几次的娘了。

   作为一名女子，没为自己求过什么。

   哥，这是我的聘礼。

   这一年的山，越来越黑沉沉的，巨大的绿色被它挤压，厚厚地打上了黑暗的烙印。

   高兴的老人唱起歌来，哼哼唧唧的，大意是：绿忘山，相传前世是一棵生在天庭的树。树很高的时候，可以摘下月亮。太阳出来的时候会靠在它的肩头取暖。绿忘山很想将自己的所有前世遗忘，于是想象自己就是一棵树。但是妈妈告诉它，对于人间，它是一个危险甚至是一场灾难。

   哥，我是不怕的。无论是生是死，我都跟定你了。我就问你一声，你愿不愿意娶一个曾经是大山的女人？

   你就是众神的、天地的女人，我都要娶你！

   “神仙”把美无双的簪子插到了自己头上，一脸庄重的男人头戴簪子，居然也那么神圣和俊朗，只可惜，只有一半的脸是英俊的。另一半的脸，是爱的代价。只要认为值得，就已经不朽了。

   星空下，他俩叩拜了天地，天与地轰鸣着感动和祝福。这一刻，他们正式成为夫妻。

   连岳楼在皇城里，在金銮殿，遥望着他心里的绿忘山，遐想着美无双的臭豆腐。

   有谁知道，美无双和“神仙”那一对的缘分里，包含着连岳楼以他“真龙天子”之尊的促成。姻缘簿上本来记着：

   龙子历三月初三，绿忘女子美无双贵为后宫之首，母仪天下。

   知道美无双的心意之后，连岳楼一连三月大睡，赴天入地，卖力救拔和促成。自愿减寿十年，缩减在位时日三十年，才换得他俩的今生相许。

   这件事，只有新月知情。新月曾经问过他：王上，付出这么多，得到这么少，这样做，真的值得吗？

   连岳楼吃着自制的臭豆腐，笑了起来：既然得不到，干嘛不放手？既然爱着她，看着她幸福，也是幸福。

   新月自此爱上他的人，更爱上了他的心胸。

   龙子历八月初八，迎娶新月成了他的王妃，也是他唯一的妻子。

   一年之后，连岳楼退位，带着新月四处漂游。

 六

   花椒继续着无客栈。他的肩膀上爬着个男孩，腰下也站着个女孩。

   别捣乱，算账算账……孩子们嘻嘻哈哈跟他嬉闹。

   美无双和“神仙”从客栈的后厅走出，

   无客栈的名字多加了几个字：

   黄泉路上无客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