泾川王母宫山形如埃及的金字塔,树木掩映,清泉叮咚,巍峨的山顶建有王母宫大殿。西去200多公里的崆峒山高入云端、隐没在虚无缥缈中,如仙如幻。泾河从北山脚下向东蜿蜒曲折地流去。
站在高处俯瞰陇东的黄土高原,宛如一望无边的黄色的土的海洋,那些山、沟、梁、峁、坡、坪、台、谷、峡、墹,就是大海里起伏奔腾的波浪。远远望去,黄埃尘雾弥漫,显得死一般的寂静,这死一样的静寂却有些静的怕人,使人从内心深处能感觉到有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,似乎那千山万岭、千沟万壑开始缓缓移动,掀起冲天波浪,咆哮着席卷而来,有如万马奔腾般嘶鸣而去。人们在其中生活的城镇和村庄,便被淹没在这土的波浪中,夹裹在这土的褶鄒里。
俗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,家家都有不平静的事;更何况战争、饥荒、大大小小的灾难,从来就没间断过。大山何其如此沉默,高原何其如此平静,好像千百年来什么事都没发生,一切本来就是这个样子?
也许,山川也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,因为经历的事太多,反倒沉默了。有经验的人,却会从他那枯树皮一样的肌肤里,读出好多故事来。
人本来就有这样的天性,是可以把一切都忘记的,也是可以面对一切、适应一切的。尽管战争、饥荒、大大小小的灾难,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,有不平静的事,但这一切都像泾河的水一样,随着时间一起流逝了。除了平静,就是沉默。远远望去,除了高山还是高山,除了黄土还是黄土,只能听见几声狗吠,看见几缕炊烟。
1949年的秋月某日,在陇东黄土高原的一个沟壑里,在泾水和西兰公路南山的一个山窝里,在任家庄一孔避风向阳的窑洞里,在一个贫苦农民家里,降生了一个白娃娃。
父亲任有义坐在炕头上抽老旱烟,母亲洪氏坐在炕老里,逗小任白笑,三个孩子站在地上观看。小任白的两个小腿乱蹬着。
小妈妈手里提着个篮子,里面装着几个鸡蛋从院里走进来,大声嚷着:人哪,人都到哪去了?
三个孩子从里面出来,齐声喊:小妈妈来了!
父亲任有义跟声出来:你来了!快进!
小妈妈进到窑,坐在炕头上说:哎吆,这他二妈越生越会生了,怎么会生这么白的一个白娃娃,这个娃给我,真的,我要抱走了。说着,抱在怀里。
父亲和母亲只是个笑。三个孩子站在地上,一会看这个一会望那个。
父亲边抽着旱烟边说:给这个老四起个名字,总不能叫老四吧?
小妈妈摇动着小任白,看一眼地上三个孩子:大娃、二女、三娃,咱们庄里有个黑娃,还没有个白娃,这老四就叫“白人”吧,又好听又好叫,也好认。
父亲:穷人家的孩子,叫白人不好。
小妈妈坚决地说:你这快,富人家的娃娃是养白的,咱们是生白的,没错,就叫白人,官名就叫任白。他二妈你说?
母亲笑着说:叫啥都行,反正是个白人。你快把娃放下,小心给你尿在身上,你人家是个干净人
小妈妈:只要他今天尿在我身上,他就是我的人了。尿呀,尿呀!
一年后,小任白在院里学走路,二女和老三陪着玩,远处走来一个30岁左右的生意人,头戴瓜皮小帽,肩挎褡裢。渐渐地,生意人走近了。
生意人凑近二女:你大在吗?
二女:我大和大娃到山上劳动去了。
生意人:你妈呢?
老三用手指窑洞。
这时父亲任有义和老大扛着铁锨䦆头从远处走来。
父亲远远地喊:成老板,你在哪里来?
成老板招手:我去泾川,路过,进来看看你。
父亲放下工具说:快走进,窑里坐。
成老板去下褡裢,任有义接过:外面好,就坐在外面吧!
任有义:里面有炕。
成老板已经坐在一块石头上。任有义装好烟锅,递过去。
成老板摆手,说:以后没见你贩鸡蛋?
任有义:一个鸡蛋挣一二分钱,几年挣了一个白元,跟集去来,想给家里买一页毡,没想到叫人偷了。辛辛苦苦贩了几年鸡蛋,没顶啥。
成老板:叫人偷了?
任有义坐在碌碡上说:炕上没席,想买一页毡铺上。把毡挑好了,起来掏钱,不见了,没有了。穷命,没办法。
母亲洪氏从从窑里出来,笑着说:饭好了,在哪吃价?转对成老板说:你来了!
任有义站起说:走,到窑里吃饭!
任有义把成老板让上炕坐了,自己也上炕坐了。两个人开始吃饭。
母亲给三个大孩子盛上饭:去,你们三个去院里吃去。
母亲开始给小任白喂饭。
成老板看着小任白:这个小的以前没见过?
任有义:去年生的。
成老板放下碗筷说:这是个白娃娃,一白遮百丑。你们已经有三个娃了,把这个白人给我吧,给到我家里,我不会让他受罪。
任有义递烟锅:抽烟。
成老板转对母亲说:老嫂子,你没意见吧!
母亲笑了一下,收拾锅灶。
成老板又转向任有义:咱们一块做生意几年,你该不会有意见吧!
母亲抢着说:前面三个,由你挑。这个还小,以后再看。
成老板:你们放心,我把家安到平凉城里,供白人好好上学。
任有义嘿嘿笑了一下,似有所动,说道:娃娃的事,要女人做主。
成老板盯着母亲:老嫂子,那就说好了,明天我就抱走。
母亲:叫你话在,以后说吧。
成老板:那就定了,两斗麦子,两个白元。
第二天早上,任有义领着老大到地里干活去了。成老板抱着小任白在场院里走来走去。不觉的,走到了下山的路口。二女和老三光着屁股,在院里玩。
二女看见成老板抱着小任白走到下山的路口,急忙跑到窑门口喊:妈妈,那个人把任白抱走了!
母亲跑出来,大声喊:老成!老成!任白还没吃奶!
成老板转头说:噢,好,我就抱来了。
母亲等着。成老板走近。
成老板:我抱上转了转。
母亲:你这不要急,下一个生下,啥话都不说,你抱上就走。
母亲忙着做饭,后锅倒上油,准备炒菜。小任白趴在把锅头和炕隔开的炕墙上玩耍。
母亲喊:二女,把院里柴提进来。
母亲忙着切菜。突然,小任白一声尖叫。母亲看,炕上不见小任白,再看,任白跌进后锅里,没命地哭嚎。
母亲惊慌地:天呐,这不得活了!
母亲把小任白从锅里抱出来,前头左边一片皮毛被炼。小任白没命地嚎叫。
母亲着急地,抱在怀里抖动着哄:哦-哦-哦。。。。。。
小任白没命地嚎叫。母亲又抱到院里。
母亲:哦-哦-哦。。。。。。
父亲和大儿子回来了。
任有义:怎么啦?
母亲:栽进后锅了。
父亲接过任白,在院边一块地里走来走去。母亲进窑做饭。三个孩子站着看。
窑内传出母亲的声音:二女,二女,进来烧锅。
父亲抱着小任白,在已经耕过的地里走来走去。地里渐渐踏出了一条路。
韩法师站在对面山上喊:老任-老任!孩子得了啥病?
任有义:没得病,跌进后锅了。
韩法师:锅里有水吗?
任有义:没水,炒菜的干锅。
韩法师:干锅不要紧。涂点清油,麻子油最好!
父亲抱着任白跑进窑内。
老三也往窑里跑,被大娃挡住。
大娃:看啥呢!
父亲把任白抱出来,在地里又走。
韩法师在对面山上喊:清油是凉性的,抹上就不疼了。
任白的哭声渐渐小了。刚耕过的地上,走出了一条白路。
任白闭上眼睛,睡着了。
父亲把任白轻轻地放在炕上,看着任白安然睡去。老两口才松了一口气。三个大孩子站在炕前看。
父亲摆手,轻声说:出去!
父亲对母亲说:今天是五,花所街道二五八有集市,天一天天冷了。我去扯点布缝棉衣,再称点盐腌咸菜。
母亲:大娃你跟上去,帮你大拿东西。
大娃跟着父亲任有义走了。
临近街道,涌过来好多人,推着父亲和大娃向山下走。父亲手拉着大娃,被推到一个地方。
有人议论:“今天要枪毙人”-“枪毙人”!
警察挡住了前面的路。已到执刑现场。一位犯人被五花大帮着。
警察问犯人:你服不服?
犯人:不服!
警察:为啥不服?
犯人:我死了也不服。你说老实话,到底是“天大地大,还是领导大?”“天干的庄稼都要死了,领导为啥不下点雨?”“是天地养活人,还是领导养活人?”
警察:到死都不觉悟。当然是领导养活人。执行!
大娃看得分明,叭地一声响,死者随声倒地,头上冒出一股碗口粗的血浆。
大娃一声狂叫,转过脸,两手紧紧抱住父亲的腿。
看热闹的人群似乎还不过瘾,一步三回头地开始往后退。
父亲:大娃-大娃,你怎么啦?低头看,大娃趴在地上不动。
身边人对任有义说:你这个人,把娃娃往这地方带?
任有义哎一声:有啥办法呢,被人群涌过来的。
群众甲:这个犯人,咋说呢,你是你大你妈生的,你大你妈最亲,这谁都知道,和领导争啥呢。
群众乙:自古男不跟女斗 民不跟官斗。
丙:官前马后,少骚轻。
丁:发达文明国家,民最大,民最亲.民养活官,不是领导养活民。我们现在把一切都弄颠倒了。
群众甲:人家说爹亲娘亲不如领导亲,你就跟上说,争什么理呢,争来争去,成了反革命,被人家镇压。
丁:领导亲,你是领导生的?
乙:不要忘了,我们都是皇帝的子民,你懂吗,子民是啥意思?
母亲忙着在窑里做饭:二女三娃,不要守在我跟前。把白人领上,到外面迎接你大,看手里有啥东西,就接上。
晚上,大娃从睡梦中惊醒,“大”一声惊叫。全家人都被惊醒了。
母亲坐起:咋搞的?以前没有过这情况?
父亲:摸大娃头:头上出汗,可能是今天惊吓了。
母亲生气地说:叫给你拿东西,你领上看枪毙人!
父亲:枪毙人,人都看热闹,集上人特别多。我又不知道,被人推上走了。
任白眼睛黑黝黝的,看着老大。
1954年春季。一天,大伯母来到任白家。
父亲正吃饭:快,上炕吃饭。
大伯母:昨天我来你不在。
任有义:昨天我给乡上送书。
大伯母:送啥书?
任有义:土改时在地主富农家里没收的书,整整拉了一牛车。
大伯母:送到乡上干啥?
任有义:乡上人说,把各村庄收的书集中起来,要烧毁。
大伯母:好好的书,为啥要烧呢?
父亲:听乡上人说,收得书是黄的,有毒呢。
大伯母:你到乡上问来吗,他大爹现在干啥?
任有义:我问来,乡上人说,他大爹事干大了,在省上当厅长。
大伯母:时间长了,也不回来看娃娃
转眼到了夏天。大伯母一个人在山地收麦子。一位乡上的民政干部,一路寻来。走到大伯母跟前。
民政干部蹲下问:大妈,你就是任有民家吗?
大伯母吃惊地停下手中活:嗯-你-?
民政干部:我是乡上民政干事。省上任厅长让我们告诉你,现在是新社会,颁布了新婚姻法,反对包办买卖婚姻。任厅长和你的婚姻是老人包办的。任厅长解除了和你的婚姻关系。
大伯母不解地问:解除?什么叫解除?
民政干部:解除就是,他和你不是两口子,你自由了,可以另找对象。
听了来人的话,任大妈只觉头晕目眩,瘫坐在地。
民政干部:你也不要难过,现在是新社会,提倡婚姻自由。
大伯母在地上瘫坐了一会,自言自语 :哎,不割了,割啥呢,给谁割呢!说着站起来,提着镰刀向任白家走去。
任白在场里玩,二女和大娃三娃帮大人干活,母亲拿着簸箕忙活,父亲拿着连枷打麦子。
大伯母见到任有义,坐在地上放声大哭。
大伯母:哎,天呐,我的命为啥这么苦!我一个人守家守寡,给人家拉了三个娃娃,这一阵人家不要我了!
母亲放下簸箕,上前劝道:大嫂,有啥事你说嘛,哭啥呢!
父亲停下手中活问:怎么咧,出啥事了
大伯母哭着说:我在家里辛辛苦苦伺候老人拉娃娃,忙完家里忙地里,如今他坐了官,当了陈世美,不要我了!
任有义:不会吧,你咋知道的?
大伯母:乡上来人给我说的,叫我另给自己找。我现在是十七嘛十八,到哪去找!
大伯母一阵沉默:麦我不收了,我要到省上去找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。
任有义:一料麦子两年种呢!麦后你再去。
母亲:就是的,还有三个娃娃呢!哈好把这一把麦子收了。
麦收后,大伯母背着一小袋饼子,来到公路上,看见一辆解放牌卡车开过来,就站在路中间挡。
司机停下车,头伸出来问:老婆子,你挡车干啥?
大伯母:哎,我在家里当了女人当男人,把三个娃娃抓养大,***在省城当了官,不要我们娘母子了。我到省城找这个陈世美算账。
司机哦一声说:我看你也是个可怜人,驾驶室坐不下,你坐在车厢上面。
大伯母连说好得很好得很,吃力地爬上车厢坐下。车向省城驰去。
大伯母背着小搭搭,走在省城的街道上,一路打问着来到民政厅。刚要往进走,被门房挡住。
门房:你找谁?
大伯母:任有明。
门房:哪里来的?
大伯母:平凉任家庄。
门房:你是他的啥?
大伯母:婆娘!
门房:等一下,我给你联系。
不一会,里面出来一个人,径直走到大伯母跟前。
来人:你是平凉来的?任厅长不在。
大伯母:不在,不在到哪去了?我这么远的路上来,他见都不见一面?
来人:任厅长到省政府开会去了。
大伯母蹲在地上,连哭带骂:任有民,你这个没良心的,忘恩负义的陈世美!如今你当了官了,不认老娘了!你说是包办婚姻,包办婚姻三个娃从哪来的?你像做贼一样,晚上偷偷回来,和老娘把觉一睡,天不亮又偷偷走了,你是人,还是鬼?
大伯母坐在门口,连哭带骂,吸引了好多围观的人。
门房:老婆子,你在外面又哭又骂,影响不好。进来,进来坐在门房里面。
大伯母走近门房里面。外面的人还没散去。
门房叹了一口气:哭啥呢,任厅长找了个女大学生,已经结婚了!你这回去算了!
大伯母在门房依旧哭骂。
一辆吉普车在门房前停下,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,从门房进来。
年轻人对大伯母说:你不要哭闹,任厅长开会去了,这30 块钱你拿上,回家好好过日子。
门房和年轻人把老婆子强拉上车,一路送回任家庄。
任有民和洋学生结婚,这件事很快就在任家庄传遍了。三三两两的人们,聚在一起,把这事作为一个特大新闻议论着。
群众甲:知道吗?任有民不要家里老婆了。
乙:听说是个洋学生。
丙:我亲眼看见的,任有民派的车,把老婆送回来了。
那个时代的特色是会多,几乎天天晚上都有会,学习宣传教育。这天晚上开完会,村支书游敏见爱姐姑娘一个人回家,便跟上前。
游敏:爱姐,我给你说个事。
爱姐站住问:啥事?
游敏:现在是新社会,新婚姻法颁布了,提倡男女自由恋爱,反对封建包办买卖婚姻。我现在的婆娘是老人包办的。我把婆娘离了,咱们两个结婚。
爱姐:这不行。你们娃娃都那么大了,老婆肯定不愿意离。
游敏:任有民三个娃娃,现在都把老婆离了,人家在省城找了个洋学生。我只有一个娃娃。
爱姐:我一个姑娘,现在不好回答你。等你把婚离了再说。
游敏:好,那就一言为定!
村支书游敏晚上回到家里,跟婆娘商量离婚的事。
婆娘坚决地回答:不行,这事绝对不行。你把我一个黄花闺女搞成婆娘,娃都那么大了,你把我离了,我到哪去找?娃咋办?
游敏解释说:现在是新社会,男女自由恋爱。
婆娘生气:你们天天开会,夜夜开会,开来开去,回来要和我离婚。除非我死了!
支书游敏见说不动婆娘,心里盘算着,这如何是好,翻来覆去,一夜没有睡觉。
喔喔喔——公鸡一声长鸣,婆娘起来套驴磨面。
游敏睡在炕上,思来想去。
游敏也起床,提了一把斧头,走进磨窑,乘婆娘不注意,照婆娘头上一斧头。婆娘哎呦一声栽倒在地。游敏又照头两斧头,结果了婆娘性命。
起来要上学的儿子,站在门口惊看。
游敏又将儿子打死在门口,把斧头扔进柴堆里。收拾好后,去村部上班。
村会计站在门口喊:游支书!游支书!
见没人应声,便进到院内。住人的房里不见人,磨窑门却大开着。走进看,孩子躺在门口,头下一滩血,再往窑里看,婆娘躺在里面,也是一滩血,驴站在磨道里。会计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,拔腿就跑。
支书游敏正和工作组长说话。
会计 喘着气说:游支书,出大事了!
游敏故作镇静问:啥事?
你家娃娃婆娘都被人杀了!
工作组长惊问:啥?你说啥?
会计:支书家老婆娃娃都被人杀了!
工作组长:阶级报复!阶级报复!转对游敏说:走,去看看!
游敏一句话也没有,跟着工作组长往家走。
村支书家门口已围满人。工作组长和支书游敏进到里面。
工作组长:大家往后退,保护好现场!
不一会,乡上和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。经现场合议,一致认为是阶级报复。
工作组长对围观群众说:这是一处典型的阶级报复案件,说明任庄村的阶级斗争很激烈。大家都要提高警惕。又转对文书说:通知民兵连,将全村地主富农家18岁以上的男性,全部抓起来,关在村部,等待审讯。
全村地主富农家成年男人共30多个,分别关押在村部,轮番审讯。
甲房间民兵:说,昨晚你干啥?
地主甲:在家睡觉。
民兵:证人?
地主:我的老婆孩子都是证人。
民兵:不行,要外人证明。
地主:昨晚我家没来外人。
民兵:不老实!
乙房间民兵:杀害村支书一家是不是你干的?
富农:看你瓜了吗?我一生只读圣贤书,怎么能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!
民兵:态度放端正。别摆你的臭架子。书读的越多越反动,说明你中毒更深。我怀疑就是你干的。转对傍边的民兵说:打!往死打!我最见不得读书人。你还在我面前卖弄呢!
民兵上前给了两个耳光子。又照腰里一枪托。
富农哎吆一声叫唤。
任有义和大娃在院里收拾柴火。已5岁的任白拿着风车车跑来跑去玩。二女给三娃做溜溜球,把核桃打个孔,穿个长线,上下逮动。
韩法师在对面山上喊:老任!老任!你忙啥呢?沟里出事了!
任有义:啊!出啥事了?
韩法师:你下去看去,把人能吓死!
任有义向窑里喊:我下去一趟,饭好了你们不要等。
任有义走了没几步,任白就喊着追来了。
村支书家。家门父子、亲戚朋友、众多邻里,帮助游敏办理老婆和儿子的后事。门口摆放着各种纸活,几杆唢呐奏着古老悲伤的曲调“祭灵”,后代们都披麻戴孝,窑里传出女人们的哭声。
任有义手里托着任白,在门外听人们议论。
甲:没有问游敏,请不请法师阴阳?
乙:问啥呢,你没看这人啥成色,这几天一句话都没有,事过得越简单越好!
丙:哎,当啥干部呢,干的事是大家的,惹得人是自己的。
。。。。。。
游敏睡在炕上,闭着眼睛,一门心思想爱姐,爱姐的形象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中:
圆满明亮的额头——
顾盼有神的眼睛——
高挑的身材——
走路的腰肢——
时髦的短发……
民间有言:现在的会多,过去的税多。
一日晚上散会后,爱姐一个人回家,游敏追上去。
游敏:爱姐-爱姐!
爱姐站住问:干啥?
游敏:这么长时间了,我们好好谈谈,啥时候结婚?
爱姐:结婚?和谁结婚?
游敏:你不是说,我离了婚,你就和我结婚吗?
爱姐:你离婚了吗?当时我说的是,你离了婚,我再考虑。现在我想,和你不能结婚了!
游敏:啊!我为你,亲手杀了老婆和孩子,你现在这样对待我?
爱姐:我就知道是你干的。像你这样的人,我敢和你结婚吗?说不定哪一天把我也杀了!
游敏用手指爱姐说:你-你,你对得起我吗?
爱姐:告诉你,我已订婚,很快就要结婚。
游敏:谁?
爱姐:高强,刚从部队上复原回来。
游敏像泄了气的皮球,瘫坐在地上。
工作组长、警察在房内议事。门开着。复退军人高强进来。
高强看警察说:我有事向公安汇报。
警察:说吧!
高强有些含糊。
警察:没关系,你说。
工作组长出去走了。
高强:村支书的老婆和孩子是游敏自己杀的。
警察:你怎么知道的?
高强:我老婆说的。他杀了老婆孩子,想和爱姐结婚。爱姐看他这么凶恶,拒绝了他。怕游敏纠缠,爱姐和我结了婚。
警察站起,沉思后说:嗯,你回去吧!
这天村里召开群众大会。
任有义来得晚了,他手托着任白,刚走进会场,就看见游敏被戴上手铐,押上了警车。
会场议论纷纷。
甲:哎,把那些地主富农关了一月多!
乙:关了不说,还挨了不少打!
场院里,二女、老三和任白,三个一年四季光着屁股的娃娃,一个比一个大2岁左右,冷天最多穿个上衣,热天经常全身裸露。这天他们弹杏核。二女老三坐着、任白趴在地上。
二女喊一声出!伸出自己握紧的拳头。
老三也伸出自己握紧的拳头。两人同时展开伸出的手。
二女(数):你5个,我三个。你先弹。
老三将两人的杏核和在一起,撒在地上。再用大拇指和食指弹打,打准一个,拿回一个。弹了3次,打准3次。第4次没打准。
二女把撒开的杏核收起,重新撒开,一个一个弹打,直到赢完。
任白从地上爬起来说:把我加上,我也要玩!
老三:玩这个没意思,不如咱们掏麻雀窝,烧得吃麻雀蛋。
任白高兴地跳起来:二姐,掏麻雀窝,烧得吃麻雀蛋。
二女:麻雀蛋有啥吃的,麻雀肉烧熟最好吃!
三个精屁股娃娃,进到一孔窑洞里面,惊得麻雀扑棱棱飞出。
二女看了看说:嗯,就这个。蹲下说:三娃,上去,站在我肩膀上,任白,你上去,站在三娃肩膀上。
待到三娃和任白都上去,二女手扶着窑绑子慢慢站起。
二女:任白,麻雀飞了,快用手掏蛋!
任白用手摸着说:只有2个。
二女:再摸!
任白:没有了,只有3个。
二女慢慢蹲下,等任白下来,站起对三娃说:你回去偷洋火!
三娃:我不去。大吃烟都用火石打火。
二女:没有水。谁尿尿?
任白:我尿!
窑外,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叫着。二女刨了一小堆土。
任白挺着牛牛,尿到土坑坑里。
二女用手活成泥,给3个麻雀蛋涂上厚厚一层泥。
二女:咋办?没火。
三娃从外面捡了两块石头拿进来。
二女使劲打击,没有火花。
这时,有干活回家的人,嘴里叼着烟锅,来到窑口。
路人:这几个娃娃,在干啥?
二女上前说:叔叔,借一下火。
路人:要火干啥?
二女:烧鸟蛋。
路人:啊,你们会玩。
一天,花所集市。任有义领着5岁的任白,在街道转悠。
姑姑上前说:二哥,你也来了!
任有义:噢,是你!
姑姑仔细端详任白:有个苗苗快得很,白人都这么大了。
任有义苦笑:哎,大了又能干啥。穷汉家养儿呢,顶数起有。
姑姑:就是的。听他小妈妈说,光知道生呢,咋拉大价,她都发愁了,几个娃娃一年四季精沟子跑,连个吃饭碗都没有。我说,二哥,干脆,把白人给我吧,今天是个机会,我就领回去。说着,到旁边买了一个油糕,蹲下对任白说,吃过糖油糕吗?今天跟姑姑走,姑姑给你天天买好吃的。
任有义似乎动心:不知他妈同意吗?
姑姑:只要你答应,他妈我给说。
姑姑领着任白走了,任白连头也没回。
姑姑家院里,任白穿着新绚的衣服,手里拿着馍馍,在院里跑着玩。
姑姑端了个小凳子,坐在房门外,给任白做枕头,两个枕头顶顶上,用丝线绣着各色花样。
小任白跑到姑姑跟前问:姑姑,你在做啥呢?
姑姑:给你做枕头。
任白:枕头,枕头是啥?
姑姑:枕头就是你晚上睡觉在头下面垫的。
任白:头下面为啥要垫枕头吗?
姑姑:去耍去,晚上你就知道了。
一只猫跑过来。望着任白喵喵叫。任白追着猫玩。突然,大红公鸡呱呱一声扑过来,把任白手里的馍叼到地上。
任白惊,转头喊:姑姑!
姑姑扭动着两只小脚,连声喊:嘘-嘘!这个挨刀的!
夜晚,姑姑睡在炕上,给小任白讲故事:有个女人,给三个孩子说,你们三个在家里待着,把门看好,谁叫门都不能开。我去看你外奶奶。
老大:啥时候回来?
女人:晚上就回来了。
第二天,女人头上包着围巾,手里提着篮子,在路上行走。突然对面来了一只大灰狼。
大灰狼挡住路,对女人说:你好,要干嘛去?
女人:去娘家,看娃娃他外奶奶。
大灰狼:手里提的啥?
女人:篮篮子。
大灰狼:篮篮里装的啥?
女人:油饼子。
大灰狼:给我吃一个。
女人犹豫地说:油饼是看亲戚的。
大灰狼:我肚子饿了,不给油饼就把你吃了!
女人无奈,只好说:给你一个,你吃了油饼就把我放开。
大灰狼几口把一个油饼吃了,又说:你的油饼太香了,我肚子还有些饿,再给一个!
女人说:总共4个油饼,你吃了1个,剩3个了,我要走娘家。
大灰狼说:再给一个,你还有2个。不给就不让你走。
女人没办法,只好又给了一个。
大灰狼一直要得吃完了,还挡住不让女人走。
听到这里,小任白说:女人快跑,快跑!
姑姑:小脚女人,能跑过狼吗。
任白:那咋办?
姑姑:大灰狼说,我肚子还饿,你救人救到底,让我把你也吃了。
女人说:你吃了我,我家里还有3个孩子,孩子就没人管了。
大灰狼哈哈笑:这个你放心,有我给你经管,说着,几口把女人吃掉了。
大灰狼把女人的头巾包在头上,提上女人的蓝蓝,朝女人家走去。
天黑了。女人家里,三个孩子睡在炕上。
老大:天黑了,妈妈为啥还不回来?
老二:正往回走。
大灰狼门外说:妈妈回来了,快开门。
老三爬起喊:妈妈回来了,快开门!
老大:不要急,我听不像妈妈的声音。
姑姑以为小任白睡着了,小声问:白人-白人,你睡着了吗?转身看,任白坐在炕上,眼睛黑黝黝的睁着。
姑姑:你起来干啥?
任白:我坐起来听,太害怕了!
姑姑:放心睡吧,夜深了,明晚给你再讲。
任白不睡,说:我不睡。我害怕大灰狼吃了三个娃娃。
姑姑:不会的。大灰狼没吃三个娃娃,三个娃娃把狼弄死了。
任白:啊,我不信,娃娃能把狼弄死?
姑姑:你不信?娃娃有时比大人聪明。
姑姑坐在炕上,拿着剪刀剪纸。任白穿着整齐,站在炕头看。
任白:姑姑剪啥?
姑姑:扫天娃娃。天下了几天,晴不了。我剪个扫天娃娃,把天上云扫走,天就晴了。
任白:这个娃娃能上天?
姑姑:一会你看。
任白:姑姑你不喜欢天下雨?
姑姑:人是个旱虫,天下的太多了。
任白(惊):人是个虫?
姑姑:人是个虫,是个旱虫。
任白:有这么大的虫?
姑姑:有的虫比人还大。
任白:我见虫就用脚踏死了。没人踩踏人。
姑姑:你还没见,天怒了,人连个虫都不如。
姑姑用红纸剪了一个娃娃,手里拿着扫把。她从炕上下来,走到门口看天。她说:雨下了几天了,天上云还这么黑。我要叫这个娃娃把天上黑云扫掉。
她拿着扫天娃娃,又拿了一瓶墨水,走到一滩水跟前。把墨水滴在水上,用扫天娃娃扫水上面的黑云。黑云被扫天娃娃扫开。
任白认真看着,并说:姑姑,你说要扫天上云吗?
姑姑:地上也有天。
任白怀疑地问:啊,地上有天?天在地上?
姑姑:晚上你到外面看,天上的月亮就跑到地上水里面了。
任白睁大眼睛看姑姑,半信半疑。
一会儿,风起了,云散了。
任白坐在小凳子上看着天,喊:姑姑-姑姑!
姑姑在房里问:喊啥呢?
任白:快出来看,天不下了!
姑姑从房里出来。
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响,大娃从门里进来。
任白跑向大娃:大哥!
姑姑:大娃,你在哪来?
大娃走向姑姑说:姑姑,我大叫我来领任白。
姑姑:为啥?
大娃:我大和我妈吵架了!
姑姑:为啥吵架?
大娃:我妈要把白人领回来。闹得不行,我大叫我来领。
姑姑不语,沉思说:若果因为我领了任白,引起我哥家气不和,你就领回去。
大娃对任白说:走,跟我回!
姑姑看着两个要走的孩子说:大娃,今晚住一夜,明天吃了上午饭,你们再回去。
晚上,几个人在炕上沉睡,大娃突然惊叫着坐起。
姑姑:大娃,你怎么啦?
任白也坐起。
大娃清醒后说:我经常这样,半夜睡觉,从睡梦里惊起。
姑姑:被惊吓了,神经受了刺激?
任白:姑姑,有办法吗?
姑姑:寻个好中医,给开点药.
二女、三娃和任白玩拌呢砲.
二女做了一个大泥炮,底子很薄,边沿也很薄。
三娃:不行,太大太薄,端不起来!
二女小心翼翼地端起来,抬高胳膊,使劲甩下去,叭地一声响。
二女得意地说:怎么样?谁的炮有这么大声音!
三娃怕端不起,做了个中等的,端起甩下去,声音一般。
三娃:哎,不行。
任白做了个小的,底子和边沿都很厚,端起摔下,声音不大。
任白:哎,放了个嗖嗖。
三娃:放屁不响。
三娃突然喊:蛇-蛇!
任白看,果然一条蛇爬过来。急忙喊:蛇-蛇,快跑!
二女:不要怕,我有办法。
二女捡起一根树枝,在水边的泥滩上,钻了一个胳膊粗细的眼洞洞。又去赶着蛇爬过来。蛇看见地面有个洞,钻进去退不出来,尾巴在泥滩上不断拍打。
二女得意地问:好玩吗?
三娃:不好玩。明天玩啥?
二女:沟渠里水太小,明天咱们到泾河里戏水。要保密。等大和大娃干活走了,咱们再去。
村庄北去不远是泾河。泾河也叫泾水。夏天中午太阳晒红的时候,三个孩子到河里去耍水。二女只穿了一件上衣,光着屁股和脚,三娃和任白光着身子。他们都不穿鞋,光着脚板。
三娃:哎吆,地面烧的,烫脚呢!
二女示范说:要这么走,脚尖踩在地上。
任白跟着学:嗯,这样走不烫。
到泾河边,二女脱掉上衣,往河边一甩,扑腾跳进水中,头沉入水中。继而浮出水面,说:你们谁有我游得远?
三娃跳入河中,刚沉到水底,就把头伸出来,说:不行,气憋不住。
任白则站在河里戏水。
几个孩子正玩,突然,河对面的北山上有人吆喝。
山上人:上面洪水下来了!洪水下来了!娃娃快跑!
任白他们正玩得欢,那里顾得上听远处人喊叫。
河边割草人跑过来喊:上面洪水下来了,还不快跑,小心把你们冲到泾州吃梨瓜子!
二女:不好了!洪水下来了,快往出跑!
二女跑到岸边,拾起衣服,三娃和任白光身子跑出来,已经听见上游洪水下来的声音,不一会,看见齐茬茬几尺高的水头,吼着从河道漫过。
割草人:你看你们这些娃娃胆大吗?不是对面山上人喊,你们这一阵早被水卷走了,喂鳖去了!
二女:太害怕了,我现在心都跳!
三娃:河湾里再不敢来了!
已有人三三两两来河边上,等洪水渐渐退去,挽起裤子,开始捡河水冲下的木头、柴禾,还有捡石头、捞浪沫的。。。。。。
一天,任有义对二女说:二女,你听着,你已经8岁了,再不能耍了,跟你妈好好学锅上针线。
二女似不高兴,又没办法。
三娃看着大娃跟着父亲走了,二女无奈地进了窑洞。
三娃对任白说:咋办?我们两个玩啥?
任白:我听山上莓子黄了?
三娃:剩咱们两个了,今天到山后吃莓子。
在今天的任白看来,现在的孩子实在玩得太少了,花样也不多,特别是城市的娃娃,像鸽子一样,被喂养在大大小小的“笼”子里,以能背几首唐诗、能认几个字为荣,很少能感受到大自然的气息。任白就不一样了,妈妈的怀抱对他并没印象,他更多的是生活在山的怀抱里,不仅他,就连他的村子,也是被大山环抱着。小时候的他,玩的不是街道公园,而是一座高大绵长的南山和北去不远的泾河。
南山西去是陇山、六盘山、崆峒山和关山山脉,远接昆仑;东山东去是泾川古称泾州,收拢为回中山,回中山因山顶建有王母宫,又名王母宫山,站立山顶,可以远眺长安(西安)。丝绸之路中路沿山脚下东来西去。
太阳像火盆一样烤着。三娃和任白只穿了个平时舍不得穿的上衣,向山里面爬。
谢老汉坐在门前树下趁凉:这两个娃娃,天这么热,到山里面干啥?山里面一个大人也没有,这么困。
这是家乡的一句土话,意即最害怕的时候,孩子们这个时候上山,可能会有狼出现,或被神鬼怪了。
三娃:吃莓子。
谢老汉:莓子有啥吃的。前一向里面有几树桑黄了,没有人吃,可惜都落了,莓子有啥好吃的。
三娃:哎-我们不知道!
谢老汉:我把一棵桑树嫁接成李子,才香呢,蛇闻见香气都爬上树吃。
三娃:现在还有吗?
谢老汉:早都没了,落完了。
三娃:哎,我们不知道。
任白摆手说:爷爷在!
三娃和任白继续往山里面走。
三娃突然喊:你看,那里有!
任白看,一簇莓子蔓盘在一起,熟好的果实红的耀眼。
三娃先跑到跟前,摘下往嘴里填。
任白跟上去,拣最大最红的一个摘下,喂到嘴里,只觉甜中带一点酸味。
莓子蔓上有刺,好摘的地方多半叫人摘了。果实硕大、熟得好的莓子,又长在不好摘的地方,孩子们只能望莓兴叹。
三娃手被扎了一下,提醒任白:小心,有刺!
任白的手被扎得吸溜,还拼命吃。
看看没啥摘了,他俩才依依惜别。
任白发现有一簇莓子蔓上,结了不少莓子,又大又红。他扑到跟前,刚要用手摘,发现蔓下有一个黄峰窝,一群黄蜂趴在上面。
任白拔腿就跑:我的妈呀!
黄蜂已经追来了,嗡嗡嗡嗡的叫声就在身后。他没命跑着,好容易才挣脱黄蜂的追逐。黄蜂比蜜蜂大,蜇了人毒劲也大。
三娃只好也跑。
他俩躲在山湾里。
任白:咋办?我不敢去了!
三娃:你听,蚂蚱叫!咱们去拉蚂蚱。
走着走着,三娃摘了一朵小黄花,对着喊: 猫猫猫猫勾桃来!花心中跑出来针尖大小的虫虫。
三娃又拾起一只卦卦牛,也叫蜗牛,对着喊:卦卦卦卦牛拉车来!里面的牛就爬出来,拉上壳子行走。
蚂蚱生命很短,夏天长成,秋后天冷就死了。伏天,中午太阳晒得正红的时候,蚂蚱叫得也最欢。不知什么原因,平川地里很少有蚂蚱叫唤,高山岭上却最多,不是钻在庄稼地里,就是藏在苜蓿草里,或地边崖畔,叫声此起彼伏,连成一片。
三娃看见一只蚂蚱趴在草尖上叫,悄悄走到跟前,用两只手去掬,第一次掬不住,蚂蚱一惊跳,就落在地上。三娃紧接着扑上去,用双手去压。然后将手慢慢分开,仔细查看,却什么也没有,蚂蚱早跳到前面去了。三娃看得分明,猛扑上去,压在手底下,慢慢仔细看好,分开杂草,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去捏住蚂蚱的头,以防被蚂蚱的嘴咬,也怕弄断蚂蚱的后腿。抓住后,装在衣兜里,用草将口口扎住。
任白看见三娃已有收获,急了。突然听见一个蚂蚱叫,跑上去抓,三娃也扑上来,两人同时压住。
任白:三哥,你已经有了,这个就让给我吧!
三娃:好好,让给你。
任白抓住后,拿在手里:三哥,咋办?
三娃:我有办法。
三娃拔了些草,把蚂蚱夹在草中间,用草紧紧捆住,交给任白。
又听见一只蚂蚱在苜蓿地里叫唤,三娃蹑手蹑脚,寻声找去,看见趴在半人高的苜蓿上面,用两只手轻轻去掬,蚂蚱倏地一下,跳走了。三娃看见前面苜蓿下面动,一下压上去,再抬手仔细寻找,我的天神,是一条蛇爬行。吓得出了一身汗,连一声惊叫也从嘴里没喊出来。
三娃惊魂未定,忙说:走,不捉了!
任白:为啥?
三娃已离开苜蓿地。任白只好跟着走。
蚂蚱拉住了,就要想办法收拾笼子。任白看着三娃把高梁杆破开,用刀子起薄,编成一个小圆笼,四面角上吊上穗子,把两只蚂蚱装进里面。
三娃对任白说:你操心喂食喷水。
任白去院边的菜地里摘了几朵黄花,放进笼子里,又用嘴喷洒上水,等待蚂蚱叫。
在太阳的照射下,喳喳几声,吱——一声长叫,任白心里简直乐开了花。
没料想,晚上人睡觉时,蚂蚱发出叫声,吵得父亲翻了个身。
第二天上午,父亲带着大娃去上地。临走,又返回来。
父亲:三娃-三娃!
三娃赶紧跑到跟前。
父亲指着蚂蚱笼说:你养你这个大,能耕嘛能种?带上白人到地里去拔草!
大娃:啥都不干,一天光知道玩耍!
任庄村的习俗,每年古历七月,要唱大戏。
任有义给三娃2分钱,说:今天庄里唱戏,你把白人领上看戏去。
这是父亲第一次给三娃给钱,也是三娃手里第一次拿钱。
舞台上正在唱秦腔大戏。、
舞台下面站满观众。
三娃和任白站在远处的高地上看了一会武打场面后,出现冗长的念白。
任白:三哥,没看头。咱们喝酒麸子走。
三娃没说什么,往会场边上走,任白紧紧跟着。
三娃和任白在会场转来转去。有卖水晶包子的,馅子菜上面是一层肉丁丁。三娃和任白看了流口水,知道2分钱不能买,只好看看坐下吃的人,闻闻气味。
两个孩子又站在麻花摊位前看。
炸的人高声喊叫:麻花,糖酥麻花,3分钱一个,有脆有酥!
他两知道买不了,只好走开。
有人喊:甜酒浮-甜酒浮,1分钱1碟!
三娃寻声走去:买两碟!
三娃才想起钱,手里没钱了。
三娃:钱哪?钱没有了!
任白:哎——你——
两个人又从来路找回去,没见个钱渣渣。
回到家里,他俩没进窑里。三娃躺在院边,一句话不说;任白也躺倒了,一句话也没有。
母亲从窑里出来问:三娃-你们回来这么早?
也没人搭理。
傍晚,任白和三娃在院里玩。
母亲从窑里出来说:三娃!三娃!把地里指甲草拔两个,用石窝子捣碎捣细,今晚给你们包指甲!
三娃高兴地喊:啊!包指甲!白人,快,拔指甲草,妈要给咱们包指甲。
院边的地里长着几棵指甲草,有白的有红的有粉的。
任白指着一棵白的:拔这个,这个大。
三娃:白的包上不红。
三娃拔了两棵花开得最红的,把根剪掉,放在碗里,用镰把踏捣。
三娃:妈妈,你出来看,这样能行吗?
母亲从窑里出来看:不行,再踏,要捣细捣黏。再摘些核桃树叶子。
晚上,母亲先给任白指甲上黏上捣细的指甲草,再用核桃叶子包裹上,用线捆紧。
三娃伸出手说:给我包!
母亲:给你大拇指和中指包上就行了。晚上手要放在外面,小心叫屁打了!
第二天早晨,任白举着手在院里跑。
三娃:我看。你的红,我的不红。
任白:你的叫屁打了!
转眼已经是古历十月了,天空飘着雪花,三娃和任白还精尻子爬在炕上。每年冬天,母亲先是把任白身上穿的上衣洗净补新,做里子,有钱了扯新面子,没钱了再用其他人换下的衣服做面子,缝一件棉袄,让任白穿上,爬在炕上。又把任白腿上穿的单裤脱下来,洗净补新缝棉裤。由于孩子多,没有钱,不能提早准备,换季时挤在一起。就这样,任白还是希望雪下得越大越好,沟渠里的冰冻得越深越好。那时,他就可以到沟渠里滑冰。水向低处流,冰和水一样,也有坡度。他们从上游往下滑,能滑好长一段。不小心跌一跤,摔得屁股疼,哎哟一声,爬起来用手摸一下,又继续玩。
旁观者:娃娃有火呢,你看这些娃娃玩得美不美。
三娃和任白只穿了一件棉上衣,光着下身,和几个小朋友滑冰。
任白怕冷,蹲下身子,用上衣暖着屁股。有娃稍大,滑得最长。三娃滑了半截,几乎摔倒。
三娃:白人,快滑,滑几下我们回去,冻得不行了!
任白站起来,第一次滑得可以,第二次滑到中间跌倒,光屁股坐在冰上,只喊疼。
三娃:起来,快起来咱们回。
三娃和任白进了窑门,看见炕上睡着一个小娃,没命地哭叫。
母亲坐在炕老里说:三娃,快在外面提些干土。
任白知道母亲生孩子了,好奇。旋而三娃提来半笼干土,母亲把土垫在身下面。
冬天雪将地面覆盖了,鸟儿们觅食有了困难。下雪路滑,大人们也不干活,父亲抱头睡觉,母亲忙着缝棉衣。三娃和任白用筛子扣鸟儿。最简单的办法是撒上秕谷衣,用木棍将筛子撑起,再在木棍上拴一根长绳,一头拉进窑里。
任白爬在炕上,手拉着绳子,分明看见几只麻雀为了觅食,钻进筛子下面。任白手把绳子一逮,筛子压下去。三娃和任白争相跳下炕,跑出去,什么也没逮住。
大娃睡醒说:这办法不行,要抓大的。
他拿来一根长线绳,另挽了几个活圈套,结在绳子的一头,固定在院里。
几只鸽子觅不到食物,飞到场院里,一边用嘴啄,一边用爪子刨,一只鸽子脚刨进活套里,越挣扎绳子勒得越紧。惊得其它鸽子飞走了。
几个孩子全跑到院里。
大娃:不要动,小心飞了!
二女举着鸽子说:妈,你看!
窑里传出母亲的声音:野物不能吃,是个命命,快放了!
1956年合作化时,任白已经7岁了。
一天,父亲站在院里叫三娃。
三娃走到父亲跟前:大!
任有义:饭吃了把白人领上,把笼和铣拿上,到村口梨园拾牲口粪。拾的倒在路边,我往回担,听下了吗?
三娃:听下了!
三娃扛着木铣、任白提着笼来到梨园。只见大小牛驴骡马,密密麻麻的,梨园里站满了。驴嘶吗叫,像过骡马会一样。
三娃和任白听人们议论。
群众甲:这要干啥?
群众乙:这么大的事,你都不知道?要实行合作化,土地牲口都要入社!
群众甲:没土地牲口的咋办?
群众乙:好好劳动,以劳取酬。
群众甲:有土地牲口的人家吃大亏了。
群众乙:看把你想得美的。现在支书主任带的人给牲口评估作价,入社后,牲口也参与分红。
群众甲:哦,我家没牲口,这下耕种不愁了。
三娃和任白也不管这些,钻进牲口群里拣拾牲口粪。很快,笼里装满了。两个用铣把抬到路边。
三娃对任白说:你在这里看着,我去拾满了叫你!
群众甲摸着一头牛连连赞叹:怎么能喂这么好的牛,身上光滑的连苍蝇都爬不住!
群众乙:马老二喂牲口才精心呢,半夜里都要给牲口添草。
正好马兆来听见了,走过来。
马兆来:入社后牲口肯定要受罪。
说着,马兆来把牛缰绳解开,拉回去了。
周围人都看呆了。
这天晚上,村部院里摆放了一张桌子,桌子上一盏煤油灯。下面黑压压坐满人。
村支书站在前面大声喊:马老二来了吗?
下面没有反应。
村支书又大声喊:马老二来了吗?
马兆来坐在人群后面:来了!
村支书:起来,到前面来!快一点!
马兆来慢慢腾腾地走到前面。
村支书对马老二说:转过去,面向群众!给群众讲,你今天为啥要把牲口拉回去?
马兆来:我怕牲口入了社受罪。
村支书:大家都不怕,就你怕?
村主任:合作化是阳光大道,奥,康庄大道,你拿康庄大道不走,想走你的独木桥?
马兆来沉默不语。
村支书:还有,你为啥要带头砍树?
马兆来:砍树不是我一个人,家家都在砍。不砍就要入社归公。
村支书:这说明你对上面政策有意见!
马兆来:对政策我没意见。就是我觉得,古人说,财不可公,权不可私。
村支书:啥意思?
马兆来:财产归公,就没人疼爱,人就没有过日子的心劲!
村支书:民兵连长!
民兵连长跑上前。村支书:这个马老二思想反动的很,给教训一下。
民兵连长指挥2名民兵,拿着绳子,上去把马兆来几下捆绑了。
马兆来哎吆一声,几乎栽倒。
村支书:明天你乖乖把牲口拉来!不听话就叫乡上县上处理!地主富农早斗倒了, 把你这个老上中农没办法!
任白和父亲任有义坐在后面。
任白问父亲:这是干啥?
任有义:捆人!
任白:为啥要捆人?
任有义:他不听话》
晚上,马兆来睡在炕上呻吟了一会,又起来提上马灯,到牲口窑里看了一下,给牛添了一点草,用手摸了几下牛的毛,发出长长的叹息。
1957年,任白整整8岁。
秋天某日,任白肩膀上垮了个布袋袋,里面装了2本书,高高兴兴地从学校回来。一进门,把书包往门背后一挂。父亲坐在炕上抽旱烟。
母亲:饭凉了,我热一下。
任白去拿筷子。
父亲:你过来,站端正。
父亲:念书的人对孔夫子要尊重。以后回来,书袋子不要挂在门背后。墙上有钉子,要挂在墙上。
任白又把书袋子取下挂在墙上。
父亲:前面三个娃都没念书,一辈子要打牛后半截。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。念书和劳动一样,也要吃苦。知道吗?
任白:知道。
父亲:知道就好。吃饭去!
任白还在吃饭,和他一起念书的同学已经站在院里叫。
同学来禄和有成在外面喊。
有成:任白!
来禄:任白!
任白从窑里出来:啥事?
有成:玩走!
任白:玩啥?
来禄:沟里,想玩啥就玩啥。
几个孩子先是玩石子,看谁撇得远。
有成手里拿着石子使劲抛出去:我能撇到水泉里面。
来禄:吹牛,没撇到。看我的!
来禄拿着石子往前跑了几步,才撇出去:看,看,进去了!
有成:你赖,不算!咱们玩吃水圈。
来禄:行。说着,捡起一个石子撇进水泉。没有漂起水圈。
有成:吃水圈石头不能大。石头要在水面上平漂上走。他捡起一个小石子,身子斜弯下去。果然,水面漂起好几个水圈。
任白一连撇了几个石子,都没漂起水圈:哎,玩这个没意思。咱们比赛爬树,你们都爬不过我。
任白穿着鞋,从身边的一棵树上爬。
有成脱了鞋爬。
来禄没脱鞋爬。
有成叫喊:哎吆,脚疼的不行,又扎又疼。不小心掉下来。
来禄和任白从树上滑下来看。有成昏迷不醒。
来禄:听大人说,娃娃拌了要喝童子尿。任白,你快尿!
任白:往哪尿?
来禄:没接的,我把有成嘴捏开,你往他嘴里尿。
任白的小牛牛放在有成的嘴里,开始尿。
有成慢慢清醒过来,说:算了,不爬树了。咱们到村口传传。
几个孩子在村口溜达,依然撇石子扔土块。
远远地,有一个人向他们走来,穿着黄衣服,背着黄铺盖。
任立民:小朋友,任有义在家吗?
来禄用手指任白。
任白:不在。到山上劳动去了。
任立民:哦。
三个孩子疑惑、呆看。
任立民背着铺盖走进了村庄。
任有义坐在炕上抽旱烟。二女跟着妈妈做鞋垫子。
父亲坐在炕上:三娃!
三娃从门里进来。
父亲:把桶担放好,晚上开完会,我给家里捎一担水。
任白从门里进来:大,我要跟你去看会!
父亲:不行。晚上好好睡觉,明天要上学。
任白:我就是要去。
父亲:你这个娃,越来越不安分。上学了,就要一心读书,不能跟上大人乱跑。
天麻麻黑。任有义担着桶担在前面走。任白悄悄跟在后面。
不小心,任白弄出响声。把桶碰了一下。任有义猛回头:啊!你怎么来了?
任白狡黠地一笑。
任有义:不要跟在后面,走在前面!
任白跑到前面。
村部设在大场里。来开会的群众黑乎乎的一大片。
村支书站在前面。
村支书咳嗽了两声说:大家注意了!今晚开个短会。就是任立民在部队上犯了错误,被开除回来,让群众监督劳动改造。现在叫他向群众说说他所犯的错误。
任立民走到前面,勾着头,一字一顿,慢慢腾腾地说:我所犯的错误是给胡风写了一封信。被部队定为“小胡风分子”。先由连队批评教育,后来关了3个月地狱。
村支书:你胡说!阴曹地府才有地狱,人间那有地狱!
任立民:实际就是咱们这里的监狱。沙漠地带,风大,犯了错误蹲地狱,就是把地挖一个深坑,把犯人吊下去,上面盖上,出不去跑不了。
村支书:后来哪?
任立民:后来被部队开除,回家让群众监督劳动改造。这就是我犯罪的全部。交代完毕。
村支书:大家都听清楚了,从明天开始,只许任立民老老实实劳动改造,不许胡说八道!散会!
秋末,山川的树叶黄了、红了,到处是秋风落叶的景象。
星期天,任白没上学。
任白:大,你今天干啥?
任有义:村上通知,全村都集中修泾河干渠。
任白:我也要去!
父亲:你去村上不要。背上北斗扫树叶去,冬天马上来了。你扫好,我收工了来背上。
任白:老师说,要热爱劳动。
父亲:扫树叶也是劳动。
任白:那我在你们劳动的地方扫。劳动的人多,热闹。
川道里,修泾河干渠的人很多。男男女女,说说笑笑,真的很热闹。
群众甲:为啥突然通知修渠,这应该是冬天干的活?
群众乙:冬天还远吗?
群众丙:可能要开会,修渠只是个由头。
村支书出现了。
村支书站在高处,放大声音喊:大家注意了,把手里活停下,都往中间集中。
群众丙得意地说:看怎么样?我猜的没错吧!
突然,一辆警车停在公路边。
正扫树叶的任白出于好奇,向警车走去。
村支书看人都集中在一起,大声问:魏屈来了吗?
魏屈站在人中间应声答:来了!
村支书:你上来!
魏屈上到渠边上。
突然出现两个警察,把魏屈的双手拷了。
一位法院的人出来宣布:右派分子魏屈,公然说什么:国家实行统购统销政策后,生活紧张,农村萧条冷落,鸡不叫鸣了,狗不咬人了,亲戚不上门了,制造谣言,扰乱民心。今天宣布逮捕,送干湫子农场劳教。
工地上顿时鸦雀无声。
村支书:散工!
人们四散走开。
群众甲:劳改比劳教强。
群众乙:为啥?
群众甲:劳改都是判了刑的人,刑期满了就可以回家,而劳教却没有期限。
在梨园扫树叶的任白,看见父亲向他走来,开始抓紧扫树叶。
父亲走到一棵树跟前,用脚在树桩上蹬了几下,哗哗落了一层树叶,任白几下扫堆。父亲把背斗提来,任白按住,父亲三几下将背斗装满,又踏了几脚,背起就走。
任立民:二哥!
任有义:哦,他小大大!
任立民:白人上学了吗?
任有义:上了。
任立民走近说:哎,上啥学呢,念啥书呢!谁不知道魏屈是咱们村的先生,读的书最多,今天被逮捕了!你听说了吗?任通融在外面教学,爱给领导提意见,反右运动一开始,吓得上吊了!
任有义笑着说:我想叫白人念几年书,把眼睛睁开就行了。
任立民:睁啥眼睛呢,不睁好,不睁眼啥都不知道,人家说啥就是啥。
任有义背着背斗,两个人边走边说话。
任白拿着扫帚,跟在后面。
转眼到了1958年,任白已9岁。端午节的一天。父亲任有义在菜地里干活。任白蹲下拔草。
父亲拔了一小把香菜,又拔了几个水萝卜,都用马莲草扎好。
父亲对任白说:你把这点菜给你们付老师送给。
付老师正站在学校门口,两只手插在裤兜里。
任白走来。他把手里的菜放在地上,恭恭敬敬地给老师鞠躬。
付老师:任白?你干啥?
任白拿起菜,规规矩矩地:我大说,叫我给你送菜。
付老师赶紧走上前:谢谢,你爸太有心了!
任白交过菜,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鞠躬礼。
付老师:好了好了,这快回去!
任白给父亲送饭。来到地头,看见挂着一幅横幅标语,上面写着这样的大字:土地深翻三尺,粮食亩产万斤。
找到父亲跟前,见两个人正吵架。
组长:你这个马兆来,思想太反动!你都是念过书的人,为啥不听话?
马兆来:啥都要适当。土地深翻3尺,把死土翻上来,能长庄稼吗?
组长:现在是新社会,天天有新鲜事,你的旧脑袋用不上了。任务完不成,不回家吃饭。反正是包工。你不干,白天完不成,晚上连夜干。
任有义看见任白,接过饭,对别人说:你们都吃一点!
组长:深翻土地是大政策,想不通也要干,完不成任务的,不要回家。
突然,公路上传来锣鼓声。劳动的人都向公路上望去。只见第一队人群前是敲锣打鼓的,后面两个人抬着横幅标语,上面写的是:全国人民大跃进,三年赶超英美!后面的人群都扛着劳动工具,有铁锨、䦆头,再后面是老牛车,车上拉着一包一包的东西,还有锅灶。接着是一队又一队。有的标语是:放卫星、坐火箭,一天等于二十年。有的是: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。有的是: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万岁!
劳动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。
组长大声说:大家快干活。公路上的事,能看完吗?我们任家庄也要大跃进,成立人民公社,还要办公共食堂。吃饭不用愁,点灯不用油!
马兆来插话说 :你在说天话!
组长:啥?天话,梦话都要成真!昨天开会讲了,苦战三年,跑步进入共产主义!
晚上,村部。黑压压坐满人。
村支书:今天花家庄人民公社成立。全公社实行军事化管理。任庄村是四连,西沟是一排,东沟是二排,村口是三排,全村7个排。一个排办一个公共食堂。以后吃饭不要钱的时代来了!
任白和父亲依旧坐在会场后面。
任白:大,公社是啥?
任有义:悄悄,听支书说。
村支书:公社是啥?我也没见过,反正是天堂!天堂是啥?天堂就是好得很!
一天,任白和来禄放了学,经过来禄家。
任白:来禄你看,你家门前围了好多人?
来禄跑进家,爷爷奶奶不见了,父亲母亲不见了。任有义却往里面搬东西。
任白和来禄都看呆了。
任有义对任白说:饭在锅里,快吃去!又对来禄说:来禄,你们家搬到山上了,你家的3间房和一个窑分给我们住。
来禄惊问:山上哪里?
任有义:一直往山里面走,以前圈羊的几只烂窑。
来禄:为啥?
任有义:不要问了娃娃,金银大扫除,地主家人要扫地出门。你肚子饿了,和白人一起吃!
来禄:不,我现在就去找爷爷奶奶!
任白:咱们一起去找!
来禄背着书袋,哭着向山沟走去。
任白跟在后面。
上了山,远远看圈羊的窑,还要爬一个长坡。
来禄一直哭着叫:奶奶——奶奶!
任白:来禄,你不要哭了,我看着你往进走。
来禄渐渐走远。
任白一直看着,也流泪了!
第二天放了学,任白要回家吃饭。半路上碰见任立民和小妈妈。
任白:小妈妈!
小妈妈:走,开会走!
任白:我要回家吃饭!
小妈妈:吃刀子呢,吃饭。家里人都走完了,你大你妈都走了。
任白只好跟着小妈妈走。
这是另一家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家院落,现做了一排的公共食堂。
外面的墙被粉白,大门两边写着红字:组织军事化,行动战斗化;公共食堂是巩固人民公社的阵地。
外面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往进走。
吃饭前先要开会。排长任发争正在讲话。
毛发争:我要讲的第一件事,从今天开始,大家都到公共食堂吃饭。上面工作组要检查,谁家冒烟,就把谁家锅灶提了!
任白感觉很热闹,好像过会一样。他在人群中穿梭,找到父亲和母亲。母亲抱着生下时间不长的弟弟老五,给喂奶吃。
毛发争:大家注意听,我要讲的第二件事,咱们排要抽10个丁当劳力,男女都行,到100里外的土古堆大炼钢铁。后面由会计宣布名单。抽到的人你也不要愁,没抽到的人,你也不要高兴。一期一个月时间,轮流换。男人有病的女人可以顶。现在进入共产主义,一切都是公共的。不要这也离不开,哪也舍不得,就连你老婆是不是你的,都要请示上级。
院里分别放着几盆菜,一大筐馍。人们抢着抓馍,拿着盘碗舀菜。
不一会,馍完了,菜也完了。
许多张嘴等着,许多双眼睛望着。做饭的把馒头和菜第二次抬出来。人们一哄而上。
排长毛发争:大家不要急,不要抢!尽饱吃!
大娃用手摸着肚子说:我觉的吃饱了,还想挣的吃。
二女:能吃就吃,不吃白不吃,给谁省呢!
这时,马兆来提着碗筷,却出去走了。
马兆来艰难地往山上爬。
来禄一家坐在几孔烂窑外面,谁也不说话。
马兆来走来,也没人问。
马兆来自己找了一处地方坐下,把长杆烟锅从肩膀上取下来,装了一锅旱烟,走到地主朱大板跟前。
马兆来:他爷爷,你这不要气。世道变了。穷娃在食堂大吃大喝,一顿饭吃了多半天。我左看右看,没看见你们来。你们吃了吗?
朱大板不说话。只是用手反复捋他那花白了的胡子。
儿子朱明礼:我叫我大吃走,人家说,饿死他也不去。大人不去,娃娃想去也不好去,你说这日子咋过?
来禄在一边刨土土。
马兆来又到两孔窑洞前看。
老奶奶和儿媳妇正忙活着做什么。用几个大土块支着锅。
马兆来:哎,这窑洞这么破了,连羊都不敢圈养,敢住人!
马兆来回到朱大板跟前,又开始唠叨。
马兆来:穷人打江山呢,富人供吃供喝呢,肚子吃不饱,能革命吗?按道理,革命成功了,也有我们富人的功劳。现在我们反成了敌人、仇人!谁不知道你,朱大板的日子是苦下的?天下雨了,你披着毡片子放羊,穷娃在家里睡大觉!
依然没人说话。
马兆来:过日子要艰苦节约呢!现在倒好,办公共食堂呢,人都想占便宜,挣得吃挣得喝,我看他能吃几天!
马兆来:让毛发争当排长呢,这个人把他们家的日子都过不好,能把大家的日子过好!
还是没人说话。
窑洞里传出话:快进来吃饭,菜汤!
朱明礼有气无力地说:他马叔,走,一起去吃点。
马兆来:你们快去吃,我回去想办法。
马兆来还没走几步,忽听轰隆一声响,回头看,来禄家吃饭的窑洞塌了!
他惊叫一声,赶紧跑回去,一家人全压在土里。他浑身颤抖,瘫坐在地上。
马兆来:老朱!不见答应。
马兆来:明礼!不见答应。
马兆来:来禄!不见答应。
马兆来瘫坐在地上,拉着哭声说:哎,作孽呀!
公共食堂内。吃饭的人站了一院子。
排长毛发争:以后再不能挣的吃挣的喝,吃饱就行了。公路上还有外县去炼钢铁的阶级兄弟。任占仓,你和任发明吃了饭,把蒸馍和米汤送到公路上,让路过的人吃。
做饭的把馒头抬出来,人们一哄而上,那些老弱病残者还没走到跟前,馒头已被抢光。
一家围成一堆,家家都在拼命吃喝。
任有义:明天我要到土古堆炼铁,大娃要去引洮工程。二女迟早要出嫁,不能靠,三娃,家里就交给你和任白了!
三娃:嗯。
做饭的第二次抬出馒头。
大娃冲上去,只抓了2个。
任占财家两个老人年龄大了,儿子有病,媳妇子刚进门,不好意思抢,坐着等别人吃饱吃够了,再去打菜拿馒头。
一些人家吃完往回走。
任占财:你们坐,我去看。
新儿媳用头巾把头脸紧紧抱着,说:大,你坐,我去。
她到外面的筐子和盆里看,一干二净。又去厨房门口。
新媳妇:我大我妈还没吃?
做饭的:哎吆,那咋办?馒头菜都完了!
新媳妇无可奈何地回到父母身边。
任占财生气地说:公共食堂就像给猪和食,还动不动就完了。回吧,有啥办法呢!
任占仓和任发明站着看浩浩荡荡去炼钢铁和修水库的人,他们拿着劳动工具,脸上冷漠愁苦,无精打采,却举着红旗、一路敲锣打鼓。
行进的人群中突然有人说:路边有吃的!
话音刚落,人们一哄而上,馒头抢光了,又抢着喝米汤。
一头驾辕牛突然卧倒。牛的两只眼睛鼓得像铜铃。走了一天路,肚子饿的吃路边的土。
民工:牛是破蹄子,走土路耕地可以,这石子路没法走。
带队的:不行了就在这里休息,明天起早赶路。
任白扫路边的干草,先用木棍横打,再用扫把扫落下的叶子。
天黑了。公路上行进的人们和牲口进了任家庄村,人要睡觉,牲口也要过夜。
任白看在眼里,背着扫的柴草回家。
晚上回到家里,任白把柴草放下,对母亲说:妈妈!村里进来了好多牲口,拴在大场里。
母亲从窑里出来:明早你和三娃早早去拾粪。冬天夜长的,没啥煨炕。
任白正睡得香甜。一声鸡叫。
母亲喊:三娃!三娃!快起来,去场里拾牲口粪!
任白已经爬起来了,三娃还在睡。
母亲照三娃屁股上一巴掌:你大走时给你咋安顿的?天这么冷,没煨炕的!
三娃糊里糊涂起来,半天醒不过来。
母亲又照头打了两手:磨蹭啥呢!
小弟弟醒了,开始哭叫。
大场里,任白提着笼,三娃拿着铁锨,寻找牲口粪便。两个人只穿了棉袄,下身都是单布库子。
任白提笼,蹲下暖腿:这里,这里有。
三娃用铁锨铲、用鞋拨。
天渐渐亮了。
带队的喊:快起来,还有100里路,今天要赶到!
晚上没有脱衣服,在露天睡觉的民工起来,有的说话,有的咳嗽,有的套牛车。
一头牛卧在地上,打不起来。
民工:咋办?这头牛打不起来。
带队的过来,在前面拉缰绳,一民工在后面用鞭子抽,还是不起来。
带队的:哎,不行了!牛蹄子不钉掌,不能走石子路,昨天走坏了。
民工:咋办?
带队的:撇下去!我们要赶路!
任白和三娃等人和牲口走完了,看看再没有拾的粪,抬着粪笼回家。
公共食堂大院里,坐着一堆一堆等待吃饭的人。
排长毛发争:人到齐了吗?
副排长:山上的几户还没到。住的这么分散,远处的人,吃一顿饭来去得一个小时。
排长:不等了。共产主义刚开始,以后慢慢想办法。大家注意听,由于丁当劳动力出外做工,地里粮食收不回来,迟早下一场雪,就压在地里了。今天吃了饭,老人,不管男的女的,大脚小脚,都要下地劳动。不下地劳动的,食堂不给饭!
下午放了学,任白背着书袋,回到家里。
小弟弟一个睡在炕上,拼命哭喊。任白上炕看,两只小脚把铺的芋席蹬了个洞。
任白知道弟弟肚子饿了。赶紧跑到门外问人。
村里静悄悄的,连个鸡狗都不见。任白跑到大场,看见几个干活的老汉。
任白:爷爷,我妈到哪干活去了?
白胡子朱老汉:不知道,到泾河滩找,泾河滩里搬玉米吧!
任白又往回跑。
小弟弟从炕上掉在地上,仍在拼命哭喊。任白抱起老五,往外跑。
任白抱着老五,往泾河滩里走。田野里长满庄稼,高的玉米高粱、低的糜子谷子。费了好大劲,才听见人声、找见母亲。
任白远远喊:妈——
母亲看见任白,倒动着一双小脚,赶紧过来接过老五。
母亲解开衣服,给老五喂奶,用手摸老五的眼睛。母亲又拉起老五的脚看。
母亲:吆,席签扎进肉了,用手往出挑拣:哎,我娃可怜的。母亲嘴撅着:哦-哦——我娃可怜的。
西山上,一帮小学生在地里搬玉米。任白很卖力。
副排长来检查:付老师!
付老师:哎,在这!
副排长:你们学生都来了吗?
付老师:都来了!
副排长:丁当劳力都炼钢铁、修水利去了。山川粮食收不回来。让学生娃娃劳动几天。现在全国都在大跃进,你们学校也不例外。
付老师:就是,就是!
一天,任白回到家里,老五又从炕上调到地上,睡在地上嚎。
任白打听到母亲在山上收庄稼,抱着老五到山上找母亲喂奶。
山上一片寂静,不见一个人。到处都是齐人腰高的谷子糜子,风一吹哗啦啦地响着。
任白抱着老五,在山上到处找母亲。
看庄稼的刘老汉:这娃娃,山上没有一个人,你抱这么小的娃娃,不怕碰见狼?
任白:找我妈喂奶!
老汉:你妈在哪呢?快抱回去!
任白又转身往山下走。
母亲晚上回来,坐在炕上,抱着两个小脚呻吟着:三娃,今晚要夜战,你去把妈顶一下。
三娃:我不去,排长要骂呢!
母亲:白人你去?
任白:不知能行吗?
母亲:能行呢,妈脚疼得不行了!哎吆!
夜晚的田野。任白和大人站在一起。
排长毛发争看着任白问:这谁家娃?
群众甲:仁有义家四娃,白人。
排长:你妈哪?
任白:有病,脚疼的走不动。
排长:这不行,你脚疼他头疼,地里庄稼还收不收?今天全连比赛,三排夺了红旗。我看你干活不行,给咱们搭马灯。
群众乙:排长,这个地里高粱还没熟好,再等几天收吧?
排长:不行!现在是人民公社,组织军事化、行动战斗化,三天内山川都要收完。没熟也要收。
任白搭着马灯在地里走。前面的人刚把高粱砍过,还没拉走,后面人就套上牲口犁地。
群众甲:哈,这共产主义有意思,上工麻乎乎,收工黑乎乎。
群众乙:两头见星星,黑夜搭马灯。
群众丙:活了一辈子没当过兵打过仗,没想到,老了老了,参加了人民战争!
群众丁:你这个坏人,人把你叫坏人,真的是坏人,高粱还没拉走,你就往过耕!
坏人:这是排长下的任务,今晚耕不完不睡觉。
1958年大跃进,建立人民公社,办公共食堂,农民成了公社社员,农业上纲要,粮食亩产超千斤,上万斤,农村实现了共产主义。
一切都是战争年代那一套,随处都可以看到“战斗”“战役”、“人民战争”等标语口号。农民被编成班、排、连、营,组织军事化,行动战斗化。全民大炼钢铁,要在工业上赶超英国和美国。一时共产风刮遍城乡,刮得人们昏头转向。要赶超英美,首先钢铁指标要上去。于是一场大炼钢铁的“人民战争”开始了。丁壮劳力被组织到几百里外的工地上炼铁去了,农村干活的只剩下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汉和小脚女人。按军事化的要求,县上命令全县统一在一定时间内要完成秋收任务。留在村里负责的排长也知道任务光荣而艰巨,就早安排早动手。山地川地、阴山阳山,气温不同,土质差异,一些地里的庄稼还没成熟,就组织社员收割。除了收割拉运打碾,还要运肥秋播。于是便经常组织夜战,“两头见星星,黑夜搭马灯”,“上工麻乎乎,收工黑乎乎”。劳动的人又是定额任务。跑得快、表现积极的,在宣传画上坐得是火车,行动慢,表现不积极的,坐得是蜗牛,要受批评。晚上夜战,有的奸滑人,运粪推上车子来回空跑,跑得趟数多,得的票多,当了先进;那些一五一十的,倒成了落后。晚上耕地,有的人老老实实耕,牲口走得慢,有的人扶上犁溜犁沟,牲口轻松走得快。就这样日夜奋战,苦干加巧干,地里的庄稼还是收不回去。
不管到哪一个排劳动,任白都看见有一块地是“丰产田”,地头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木牌子,上面写着亩产一万斤、二万斤。遇到这样的地块,他们就要把在其它地里搬的玉米全背到这里来,堆在一起。
一天,连长到地里检查,对三排长说:三排长,给咱们连放个卫星,亩产千斤,怎么样?
三排长:一亩打500斤都困难,不要自己哄自己。
连长:你这个三排长,你这不是给群众的积极性泼凉水吗?我看把你排的红旗应该换成白旗!我要召集全连批判你这右倾保守思想。
三排长慌了,急忙表态说:连长,我们是老鼠拉铣把,大头在后面。我们有一亩地打了三千斤。
连长:啥措施?
三排长:土地深翻一米五,每亩上粪一百五十大车。
连长转怒为喜:一亩能不能收三千斤是次要的,关键是看你敢不敢想,敢不敢说,敢不敢干。
这连长外号“李大胆”,原来是三排的排长,夏收时,对上面汇报他们排里一亩地产了两千斤小麦,被提为连长。三排长也想虚报浮夸高升。
三排长:连长你还没看我们种的洋芋,我们一亩地里收了2万斤洋芋。
连长:这就好!你们准备一下,我给公社汇报!在你们三排开个现场会!
县委书记拿着电话耳机问:一亩产2万斤洋芋?
公社书记:这个数字我有点不相信?
县委书记:有什么不相信的。大跃进新事物不断出现,放卫星,发火箭很正常。通知下去,明天在你们那里开全县现场会!
因数字冒得太大,三排长组织人,连夜从山上把分散在各个地块里的洋芋担下来,集中到一块地里。
三排长:快,明天全县要来开现场会。
社员甲:哈哈,看来你这个排长要升连长了!
社员乙对三排长说:你这个二杆子,上面叫你介绍经验,你给人家咋啥?
三排长站在地头自言自语说:他妈的,迷糊捉麻呼,日的哄日的。三十六计,走为上。
两天后,县委书记、公社书记、营长、连长,许多参观者聚在地头。却不见三排长。
连长:三排长!三排长!
许多百姓站在远处看。
连长向远处群众说:找一下你们排长!
社员笑而不答。参观的人议论纷纷。
连长:这通知好的事,怎么不见三排长?转对公社和县领导说:六排也做了准备,咱们先看六排。
第二天,连长在地头徘徊。
三排长远远走来。
连长:你这个二马杆子,昨天县委书记、公社书记都来了,你跑哪去了?
三排长:一辈子只知道干活,没见过那么大的领导,也没在那么多人面前讲过话,就躲开了。你放心,产量没问题!
那时的口号是:“苦战三年,实现共产主义”。晚上你别想睡个安稳觉。每天一放学,排长就要任白晚上给大人搭灯笼。
任白搭着灯笼,在路上走来走去,看着大人们又担又推,往地里送粪。送一趟,有人就发一张票。
张福良推一辆独轮车,装上一点粪就往地里跑,到地里一倒,领上一张票。推了几回后,他灵机一动,向任白诡谲地一笑。
张福良:他妈的,日的哄日的,迷糊捉麻糊!
他将推到半路上的空车子,又掉转头,往地里推去了。这样,他跑得趟数最多,领得票也最多。
王大嘴对张福良说:你这家伙,我担一回,你怎么能跑两回?你日的啥鬼?
张福良:你管我日的啥鬼,你懂得个屁,现在就是胡日鬼的社会!
第二天去公共食堂,吃饭的人围着看墙报。
张福良在最前面排着,坐在火箭上。后面跟着的有火车、汽车、乌龟等。老老实实推了一夜粪的王大嘴,坐在乌龟上。
公共食堂大院里,厨房门口围了一堆人,那些有力气的人吃了头遍吃二遍,一些老弱病残妇孺小孩,站在边上看。
由于成立了人民公社,全国人民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,农民吃饭再也不用家家户户做了,以排为单位,办起了公共食堂,也称大灶。到吃饭时间,一家人各拿各的碗,到公共食堂去打饭吃。有的小脚老奶奶,一辈子很少出家门,连本村的人一年四季也难见一面,突然要让拿上碗到公共食堂去打饭吃,任凭你说什么她也不去,宁肯不吃这个饭。开始家里其他人吃了饭,还能给捎一点,遇上领导检查或食堂饭吃完了,就只能饿肚子。有的老汉,一辈子在家吃饭,都是女人端到他面前,他才伸手。现在突然要他拿上碗到食堂去打饭吃,一时也难以适应。有时候,到开饭时间,做饭的人把饭端到院里,吃饭的人等不齐,排长不下达开饭的命令,饭菜凉了,还吃不到嘴里。因为一个村庄的农民,住得太分散,有的人家还住在山后,又没钟表看时间,吃饭有时来的早了,有时又来得迟了。后来,人们知道吃饭去得晚了,不是饭菜凉了,就是被吃光了,便提前收工,早早去站在食堂院子里等。刚开始,许多人还羞羞答答,不好意思抢着打饭,后来看见后面的人吃不上,就顾不了脸面,拼着命拥挤抢打。先是做饭的把饭菜打在盆里,端到院里,然后由吃饭的人自己打。后来供不上了,吃饭的人就拥到厨房门口,你争我夺。以前一个村庄几十户人家,家家安锅灶,现在集中起来,只有几口锅灶,别说做饭了,连水都烧不开。一顿饭吃上几个小时,还有人饿着肚子。热天还好办,十冬腊月,到食堂吃一顿饭,折腾上几个小时,活受罪。但人不吃饭又不行,人是铁饭是钢,一顿不吃发心慌。再不习惯,再牛的人,叫公共食堂也制服了!不论多羞怯的姑娘、怕见人的新媳妇、缠着小脚的老奶奶,也都不能顾脸面,开始疯抢疯吃了;人们渐渐也欣赏羡慕那些野蛮泼辣的男女。
公共食堂也在训练和改变着人们的思想和个性。
母亲和三娃、任白到食堂吃饭。三娃提着碗筷。母亲抱着老五。
排长毛发争看见任白一家进来坐定,就宣布开会。
排长:现在开会。今天要批判任白妈洪氏!
母亲低下头。
排长:现在劳动的小脚女人不是你一个,你脚疼,其他人不疼?你让一个娃娃晚上顶你,地里的粮食能收回来吗?你还想吃饭?今天先扣你家一顿饭!等你照常出工后,再来吃。
母亲头垂得低低的,一声没吭。
排长:还有一件事,现在地里庄稼收不回来,放在地里喂了麻雀。明天全县大动员,各个山头、地头,都要站上人,敲锣打鼓、放鞭炮,消灭麻雀!
这天,山川、地头,到处都站满人,男人、女人、大人、小孩,就连小脚老奶奶也参加了。有的敲锣,有的打鼓,有的放鞭炮,还有的大声喊叫。惊得麻雀到处乱飞,没有落下休息的地方。飞着飞着,累得从空中掉下来。
任白和一群娃娃们,跑前跑后,等待拾掉下来的麻雀。
就这样,地里的粮食还是收不完,有的还长在地里。为了按时完成任务,上面领导检查时看不到地里还长着庄稼,有的连排就割倒压在地里。洋芋是地下生块茎植物,没有劳力,来不及挖刨,不收就耕地,全都压在土里。有的庄稼收回来了,柴草却堆在地里;有的拉到场里打碾不了,一进古历十月门,几场大雪,全都压了。
一百里外的土谷堆。大炼钢铁的工地上,千军万马、人山人海,遍地都是炼钢铁的小土炉,炉火烧的通红。
远处的山林里,有的用斧头砍,有的用锯子锯。一大片树林被砍倒据倒。一些人抬着树木往山下走。
甲:炼铁的地方催得很紧,急的等木材呢!
乙:我们砍倒这么多,关键是拉不出去!
工地上,炼铁的民工走来走去。忽听有人喊:省市和县上领导要讲话,大家注意听!
一位胖墩墩的领导走到一座小高山上,挥手说:同志们,大家辛苦了!请不要相信什么大洋全,我们用小土炉照样能炼出钢铁!过去,我们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蒋介石的800万军队,靠得是人民战争。今天,我们靠人民战争也能把钢铁练出来,赶超英美!
任庄村炼铁的工地上.
副连长召集几个人开会。
副连长:咋办?要求我们连一天炼一吨铁,我们几天都没完成任务。月底县上要组织人检查。
几个人都沉默了,没人说话。
副连长:上面天天讲拔白旗插红旗,总不能把白旗给我们任庄插上?
几个人还是沉默。
任有义:木材把矿石烧不化,有碳火就好了!
副连长:我有个最简单的办法。家里现在有公共食堂,每家的铁锅成了闲的。通知家里,把不用的铁锅收集起来,拉到工地上顶任务。
任庄村一排。公共食堂开饭前。
毛发争排长开始讲话:给大家通知一件事。炼铁的工地上任务很重,上面下达的任务完不成。连里通知,现在吃饭有公共食堂,家里的铁锅铁铲子铁勺子没用,下次吃饭都顺便带到食堂。这是给工地上的人帮忙,也是命令,谁也不能违抗。不自觉的,排里派人上门收缴!
一排长领着两个人上门收铁。
一排长:进去搜,窑里房里,只要是铁做的,都拿上。
马兆来站在院里,怒目而视。
马兆来:你们这是大炼钢铁,还是大收钢铁?
一排长进到房里,看见炕上放着铁火炉,便抱到院里。
一排长:这是个好东西,有10多斤。
马兆来上前挡住说:寒冬腊月的,这个不给!
一排长:你以为你是谁?现在是共产主义,连你这个人都不是你的。
马兆来:我不是我的,我是谁的?
一排长:你是一排的,你是公社的,你是国家的!你要拒挡,你就是反对人民公社,反对大跃进!
马兆来:你说我是啥都行,火炉不给!
一排长:其它权我没有,先扣你一天饭,晚上站会!
晚上,一排会议室里。
马兆来站在中间,周围坐满社员群众。
一排长:快说,为啥对抗大跃进,反对人民公社?
马兆来:人长嘴是为了吃饭,为了说话。你把我火炉拿走,还不让我说话,又扣我饭,干脆你把我这个嘴也没收了,今后由你们说。你把我嘴没收不了,我就要说话。你们现在给百姓当家,大吃大喝,地里粮食收不回来,喂了老鼠麻雀;收回来的堆在场里打碾不了。你们这样过日子,日子能过好吗?你们说的共产主义就是这个样子吗?你们这样糟蹋粮食,老天会报应的!
一排长:这个老上中农反动得很!小心我汇报到上面,把你逮捕了。现在是新社会,人民不愁吃不愁穿。你这个老脑筋,迟早要被没收。大家开始轰斗!
社员把马兆来推过来又推过去。
马兆来已是50 多岁的人了,站立不稳,东倒西歪。
任白看热闹。母亲打瞌睡。
炼钢的工地上,天还没亮,黑乎乎的。山沟里到处都是灯火。
没厕所,到处便是厕所。到处都有人大小便。
任有义担着馒头和米汤,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。突然被滑了一下,米汤倒在地上。
他赶紧用手捧起来,装到罐里。
天还没完全亮。干活的人又冷又饿,一个个狼吞虎咽。
甲:嗯,今天的米汤有怪味?
乙:这快吃,有啥味?老鹰吃鸡毛,肚子不空就行了!
副连长来了。
副连长:奇怪,为啥其他村庄争先恐后,都超额完成任务?
任有义:我打问来,都从家里收铁制品,拉到工地上回炉炼。好铁炼成废铁了!
副排长:不知上面领导啥态度?
副连长:好像只是下任务,赶进度,怎样完成由自己想办法。上面领导也有压力!
副排长:这叫胡日鬼,一个哄一个。共产主义就这样实现?这不是开了个大玩笑吗?
副连长:废话少说,赶紧想你们的办法吧!
任家庄。公共食堂院里坐满等吃饭的人。
一排长毛发争:大家听清楚,从今天开始,再不能放开吃喝了,不限量,后面就供不上了。馒头大人2个,娃娃一个;面条大人2碗,娃娃1碗!
这时候,连长从大门里大摇大摆地走进来。
门边突然闪出一条大汉,手里拿着铁锨,照连长头上砸下去。
同行的会计手急眼快,用手挡了过去。
院里等吃饭的人惊呆了。大汉还追着打,被排长挡住。连长跑进一间房子。
一排长挡住大汉,说:要干啥?拿绳捆了!
会计拿来一根绳,三两下就把大汉捆绑了。
众人才异口同声地喊:占娃!不是炼钢去了吗?
任白和母亲提着装碗的笼笼走进食堂大院,见占娃被捆绑着站在食堂大院,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只见占娃虽然被五花大绑着,头却扬得很高,脸向一边歪着,似乎有一种理直气壮、倔强和不服气的精神。
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议论。
甲:昨晚占娃从工地上偷得跑回来的;
乙:年轻人想媳妇了;
丙:回来发现媳妇和连长睡觉;
丁:这两个早都勾在一起了;
任白从别人嘴里漏言漏语地听到一些情况。开始听得模模糊糊的,后来明白清楚了。
原来是这样的。这占娃媳妇外号水萝卜,二十四、五岁,头顶一方花手帕,打扮的花枝招展,经常往西山庙嘴上走。
任家村被东西两座山包在中间。西山叫龍山,从西面蜿蜒而来;东山叫虎山,从东面蜿蜒而来。两座山头有两座庙,西山头是三元宫,东山头是关帝庙。这水萝卜住在西山半山腰,在家里待得无聊,就从里面出来,头上顶一方小手帕,挪着小脚碎步,走到山头上,站在庙门前,看看山前山下,展望泾河川的风光。
引的一些眼馋的人,站在村里抬头瞻仰。
一天晚上,一排长正和水萝卜睡觉,忽听有人敲门。
水萝卜:谁?
连长在门外说:我,连长!
一排长慌了,问:咋办?连长来了!
水萝卜:你进去藏在窑里面,一会他走了,你再走!
水萝卜下炕开门。
连长进来说:今晚我不走了,要在你这里过夜。
水萝卜说:不行,你弄了赶紧就走,小心占娃回来。
连长上炕脱衣服:你胡说呢,100多里路,占娃能飞回来。
两个人开始运动。
藏在窑里面的一排长,听见连长说要过夜,便想趁连长干活,偷偷溜出去。
便蹲下往出走。
连长喘着气说:好像有什么声音?
水萝卜把连长头紧紧抱住:老鼠!不要管!
一排长蹲着走到门跟前,把门打开,跑出去。
连长头被女人紧紧抱着:门怎么开了?
水萝卜:你把门没关好,刚急的上炕呢!
几天后,连长又来了。
水萝卜:才隔了几天,你就来了?
连长:想得不行了!
水萝卜:今晚和你不搞了,小心占娃回来。
连长急着脱衣上炕:你不要哄我,100多里路,占娃能飞回来!
水萝卜:谁哄你就不是人。占娃走时说,他最多奈何1月时间,就要偷跑回来。我估计就在这几天。
连长:反正他现在没回来。
连长已经爬到女人肚子上。
占娃在外面敲门,听见里面有声音。他知道里面有人,就操起一根木棍,站在一边等。
门开了,一个人出来。
占娃照头一棍,没打上。
但他看了一眼,知道是留守的连长。急忙拿着木棍追上去。
连长跑得飞快。占娃追着追着,就不见人了。
于是,就出现前面发生的事。
第二天,公共食堂。院里坐满等吃饭的人。
一排长:大家听清楚,从今天开始,再不能放开吃喝了,不限量,后面就供不上了。馒头大人2个,娃娃一个;面条大人2碗,娃娃1碗!
这时候,连长从大门里大摇大摆地走进来。
门边突然闪出一条大汉,手里拿着铁锨,照连长头上砸下去。
同行的副排长手急眼快,用手挡了过去。
院里等吃饭的人惊呆了。大汉还追着打连长。连长跑进一间房子。
一排长(挡住大汉):要干啥?拿绳捆了!
副排长和会计拿来一根绳,三两下就把大汉捆绑了。
众人才异口同声地喊:占娃!不是炼铁去了吗?
任白和母亲提着装碗的笼笼走进食堂大院,见占娃被捆绑着站在食堂大院,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只见占娃虽然被五花大绑着,头却扬得很高,脸向一边歪着,似乎有一种理直气壮、倔强和不服气的精神。
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议论。
甲:昨晚占娃从工地上偷的跑回来的。
乙:年轻人想媳妇了。
丙:回来发现媳妇和连长睡觉,堵住了。
丁:这两个早勾在一起了!
任白从别人嘴里漏言漏雨滴听到一些情况,开始听的模模糊糊,后来才清楚明白。
古历腊月二十前后,任白的父亲任有义从工地上回来。他哪里也没去,在家里睡了3天。排长来了。
排长:工地上来电话,说是你请了3天假,3天满了,还不见你来。
父亲坐在炕上说:没想到回来有病了。不去能行吗?
排长:工地上说,你不去,就要去个人顶你。你看你们家还有谁,去顶一下。
任有义:就剩白人和他妈了。
排长:谁去你们定。你们不去人顶,你这几个月就白干了。叫任白去吧,马峪口水库离得近,修水库也一样。
马峪口水库,夜。
任白挑着灯笼在工地上照亮。有挖土的、用独轮车推土的,在水坝上打夯的。昏暗的灯光下,一片繁忙景象。
水坝上,指挥打夯的,是一位女强人,她喊的夯歌,吸引了四周干活的人。女的喊一声,三个男人跟着喊。
女:大跃进呢嘛,
男:夯来!
女:新事多呢嘛!
男:夯来!
女:乘卫星呢嘛,
男:夯来!
女:放火箭呀嘛,
男:夯来!
女:男人们呢嘛,
男:夯来!
女:用力打呢嘛,
男:夯来!
吃午饭的号吹响了。之后便是人民公社是金桥、公共食堂办得好,吃饭不愁了等歌曲。
干活的人离开工地,回到住处。因为都是劳动力,吃饭不分大人小孩,一顿都是一个玉米粑,一碗菜汤。大人有点欠,任白却能吃胀。
因为没有白面,只有玉米面,玉米寒凉,吃下去饿得快,小便多。
其他人都蹲着吃,任白却站着吃。
甲:任白你少喝一点,天天晚上都尿在麦草上,臊气难闻。
任白脸哗地红了,顿觉无处藏身。
乙:在我身边睡,晚上把毡尿湿,白天不拿到外面晒,用被子压住,怕人看见。
丁:娃娃有脸呢,不要说了!顿顿玉米面,没一点油水,能不尿床!
家里。一天,任有义睡在炕上。
排长进来说:任有义,你回来也不能闲蹲下。听说庆阳董志原打出了梅花井,水利部长要来参观,我们县要组织人去学习,咱们两个去看看,回来打井,你给咱们排操心。
平展展的董志原,一眼望不到边。
公社书记:咋办?咱们打的井不少,里面没水咋办?水利部长要来看,说咱们打出了梅花井,平凉地区也要派人来参观,咋办?
连长:我想了个办法,快组织人往来担水,再拿上几个脸盆。
社员担来水,又拿来脸盆。
连长把桶里水倒进脸盆,再把脸盆吊到井下面。
排长:井这么深,看不见。
连长用手电一照,井里面有了水的反光。
公社书记:也行,先把检查应付了再说。
连长:上面说人定胜天,我们这就是人定胜天!
任庄村一排的公共食堂,院里坐满等吃饭的人。
排长毛发争:吃饭前开个短会。昨天连长召集开了个会。现在是大跃进年代,除了农业要亩产超千斤上万斤,过黄河跨长江;工业要把钢铁产量搞上去,县上还要求大办工厂。要建千厂县万厂县。省上任务压到地区,地区又压到县上,谁按一定时间完不成就罢谁的官。上 面千条线,下面一针穿。不管什么任务下来,都要基层落实。连长要我们一排表态。我想,咱们一排办个木才加工厂吧!
马兆来:入社时家家都把树伐完了,木材在哪里?
毛发争:这个你不要愁。其它排我都去看了,二排办了个养牛厂,里面拴了3头牛,三排办了个养鸡厂,里面只养了5只鸡。咱们办个木材加工厂,比他们要好。
马兆来:你这是搞形式!
毛发争:昨天连长说了,有形式总比没形式好。万事开头难。先办起来,把牌子挂上,上面领导来检查,我们好交代。
马兆来:你这是自欺欺人,应付检查。
毛发争:马兆来,你这个老上中农,以后少放毒,少捣乱!地主富农都斗倒斗死了,把你没办法!
马兆来:老上中农不是中农?我看你这共产主义是变魔术!
毛发争:你给群众运动波凉水,右倾机会主义,白旗给你先插上!开饭!
毛发争把一块新做的木牌挂在一家院子的大门上。上面写着:泾河县向阳人民公社任家村木材加工厂。
几个人放起鞭炮。
马兆来在远处看着说:牌子上的字写错了!
毛发争:去去去,平凉是旧名字,要改,花庄要向红太阳,你懂个啥?
马兆来:名字改了,共产主义就来了?
几个人笑。
马峪口水库工地上,夜晚。
民工们住在一孔窑洞里,几十个人挤在里面,地上只铺了一层麦草。
堂兄声音很小地说:晚上早早睡!
任白:为啥?
堂兄:不要问!
任白正熟睡,被撞醒。睁眼看,这位堂兄急着捆铺盖。
堂兄:快,起来走!
任白只有一个小毡,胡乱卷起,简单地捆扎了一下,就背上跟堂兄走。
上了公路,才知道要偷跑了。
堂兄:明天大年三十,要过年!工地上不放假。
40里路,两个人走一会歇一会,回到家里,太阳快落山了。
傍晚,任白进了家门。父亲睡在炕上,母亲坐着。家里冰锅冷灶,根本没有过年的样子。也没人问任白。老三从工地上也回来了,两个人谁也没问谁,只是看了一眼。老五趴在炕上,嘴里哼哼着玩耍。
大年三十早上,天麻麻亮,任白一家人挤在一个炕上。外面的喇叭响了。
喇叭声:社员们听着,现在是大跃进时代,破四旧立四新,要过一个革命化的年!今早全体社员往山上送粪!
任白和三娃一起往山上送粪。
劳动的人都默默地,一句话也没有。
转眼是1959年春天。
成群结队的男女社员,在田间挖菜籽根。
任白和三娃混在人群中。
看护的人喊着追过来。人们四散逃走。
公共食堂开饭时间,家家户户,拖儿带女,扶老携幼,来到食堂。
任白母亲抱着老五,三娃抱着盆,任白提着碗筷,里面放着一个煮熟的菜疙瘩,父亲拄着拐杖。一家刚坐定,排长开始讲话。
排长:现在粮食越来越紧张,恐怕到不了夏收接新。从今天开始,大口由1斤减为8两,小口由8两减为5两。大家都凑合着过。
三娃端着盆,到厨房打了半盆面条。母亲把做好的菜疙瘩参和到盆里,给几个人分着吃。母亲经管老五吃,盆里最后剩下一点,刮了半碗,自己吃了。
春天,傍晚。
一群小男女手提篮筐,一字摆开,蹲在山地里,用刀子剜苜蓿芽。因刚露出嫩芽,必须用刀子剜。
天已经有些黑了,他们还不走。
任白站起来说:走吧,天黑了!
忽听对面山上有人喊:娃娃快跑,狼,后面有狼跟着!
任白他们向后一看,果然,有一只似狼似狗的东西跟着。
大伙叫喊着,拔腿就跑。
一天晚上,村部场院里坐满人。任白混在大人群里。
连长:大右派任宗祖被发配到老家劳动改造,今天到连里报到。今晚让他和社员群众见个面,今后好监督改造他。任宗祖!
坐在后面的任宗祖站起答应:到!
连长:你到前面来,向群众交代一下你的历史、犯得错误,还有以后如何劳动改造,表个态。
任宗祖走到前面说:我给冯玉祥部队当过文书,就是抄抄写写的事。1949年以后当教师。我的主要错误有3条,一是攻击领导,说是领导有权,不能任意作为,领导要受群众监督。
连长:反动,真的反动!群众就是靠领导管理的。第二条是啥?
任宗祖:反对一家之言,反对片面宣传,建议要听不同的声音。人长了两个耳朵,就是要听不同的声音。
连长:反动,真的反动,要听不同的声音,那不是乱套了吗?
任宗祖:片面宣传,只听一种声音,就是愚民和奴化教育。人们就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。你说狼是麻的,见了灰狼就不认识了。
连长:还有啥?
任宗祖:反对大跃进虚报浮夸,对上报喜不报忧,领导愚弄群众,下面愚弄领导,这样下去不得了。
连长:以后的态度?
任宗祖:老老实实地接受劳动改造。
会场上,劳动了一天的人,累的都抱头睡觉。
任白眼睛睁得圆圆地听。
连长:下面都注意了,有的人睡得打呼。任宗祖的情况,还要看他以后的表现。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群众监督改造,不能乱说乱动。
任白病了,在炕上睡了一天。
母亲看着任白说:白人没害过病,今睡了一天。
父亲:睡两天就自己好了。
母亲:晚上跟你开会,叫啥人怪了?娃娃不装病,今晚给送一下。
晚上,母亲端了一碗水,拿了10根筷子,放在任白头前面的炕边上。她把10根筷子捏成一捆,在任白头上绕来绕去,嘴里念念有词,然后在碗里蘸上水,立在碗中间。
母亲:站住!
筷子倒了。
母亲又把筷子捏在一起,蘸上水,往碗中立。
母亲:听话,站住!
10根筷子站在碗中。
母亲拿了一把菜刀,把筷子打散,把水端在门口泼掉。
母亲对任白说:给你把病送了,明就好了!
晚上睡觉,大人娃娃挤在一个炕上,只能睡个圆圈或半圆。三娃12岁了,还经常尿床,任白偶尔也尿,老五人叫痩娃,更是不用说了。母亲一觉睡醒,总要叫孩子们起来尿。
母亲:快起来尿!
任白听见母亲叫,爬起来很快就尿了。三娃醒不来。
母亲:三娃!三娃!
三娃仍然睡着。
母亲操起扫炕的笤帚,照三娃头上一笤帚把,三娃才爬起来,坐在炕上不动。母亲又照头一笤帚把,三娃坐在炕边上,不知道干啥。母亲照头又是一下。
母亲:你不下去尿,把炕尿成河滩了!
这时三娃才从炕头上跳下去尿。
任白家炕上铺的芋席,中间尿黑了一大片。清早晨已旋满苍蝇,嗡嗡地叫。
母亲:白人,把席揭下来,拿到沟渠里,快泡在水里,泡一会刷的洗净。今天你姑姑要来!
中午,母亲对任白说:你在外面等着,看见你姑姑来了,就迎接进来!
任白:对,妈!
任白在外面等了一会。姑姑扭着一双小脚,从庄里进来。任白急忙跑上前。
任白:姑姑,你来了!
姑姑特别高兴: 吆,这是白人么,长这么乖!
任白接过姑姑手里提的东西,陪姑姑进到院里。
母亲见姑姑从门里进来,放下手中活路:你来了,我叫白人到外面等你!几个娃娃把炕尿得臊气的,我叫白人拿到河渠洗一下,你往哪坐价?就在炕头上坐吧?
姑姑坐到炕头边上说:小时尿炕的娃娃长大有出息。我们想要个娃娃尿,都没有。
母亲:后面生的,你随便领。
姑姑:我领了个白人,你都舍不得。再不领了!我哥呢?
母亲:劳动还没回来。
姑姑:藏了点粮食,给我哥推了点炒面。食堂吃不饱了,垫补一下。我走了!
母亲:饭吃了再走?
姑姑:在哪吃饭?你们食堂让我吃吗?
母亲只是笑。
姑姑溜下炕头,捣着两只小脚往外走。
母亲和任白送到大门外。
公共食堂院里坐满吃饭的人,静静的,没有了刚开始的热闹。依然是一家坐在一起。
三娃端来一盆面条放下。母亲用勺舀起来看,稀稀的,里面还参和了菜。
母亲用勺分,大人2勺,娃娃一勺。三娃几下吃了,还伸出碗。
母亲用勺在盆里刮。
母亲:对了!
三娃只好放下碗。
又一个冬天来了,外面天空飘着雪花。任白只穿了个棉上衣、单裤,放学回来。老五爬在炕上。房梁上挂着一个笼筐,里面装着核桃。笼筐底有个小洞,可以看见里面装的核桃。
任白找了一个长棍,站在炕头上捣。核桃从洞洞里掉下一个。三个孩子跳下炕抢。痩娃抢上了,任白要。
任白:我捣下来的,给我!
老五:谁抢上是谁的。
任白夺,老五不给。
母亲从外面进来问:吵啥?
老五:我抢的核桃,白人说是他的。
母亲:哪来的核桃?
老五用手指挂在房梁上的笼筐。
母亲操起擀面杖问:谁捣下来的!说着,照任白头上一棍。
任白用双手抱住头,生怕下一棍落下来。
母亲又用棍打老五痩娃,说:拿来!
痩娃乖乖地把核桃交给母亲。
有集的一天,任白和三娃抬着笼到花庄集市卖核桃。
公社干部拿着大话筒一边喊一边驱赶跟集市的人。
干部甲(举着话筒):集市是资本主义尾巴!
干部乙:共产主义是供给制,公社社员不是过去的农民,不允许私下交易!
公社干部拿着大话筒反复讲着。来集市跟集交易的人被驱散。
三娃:走回,不让卖!
两个往回走时,看见不少人在野外分散买卖交易。
任白:咱们就放在路边上卖。
一时围上来几个人。
甲:娃娃,咋卖?
任白看三娃不说话,就说:一角钱5个。
乙:太贵了。10个!
任白看三娃不说话,又说:我大安顿,一角钱5个。
三娃不管事,坐在一边,看也不看。任白眼睛只盯着前面几个人,没看见旁边有人也抓,连钱不给就拿走了。
核桃几下卖完了。任白清点钱,一笼核桃只卖了9角钱。
任白:咋办?大说要卖一块多钱?
三娃不说话。
两个有了负担,没精打采地往回走。
任白边走边说:想不到共产主义也有贼,也有骗子?哎,回去给大咋交代?
回到家里,三娃和任白像两根木头一样立着。
父亲气得只是个抽烟。
父亲:把那么多核桃给人囊了!你们能干啥?
母亲:刚吃起能行,吃起只害不得够。
父亲:叫你们两个去,就是要一个数,一个盯人,怎么叫人能哄这么多?
任白:没想到共产主义也有骗子,人哄人!
父亲:共产主义啥没有?苏俄走共产主义,死的人像落树叶一样。
任白:太害怕,我不去!
父亲:从1958年大炼钢铁开始,谁愿意?不去能由你吗?
任白:反正我不去。要去你们去!
一天,任有义躺在炕上抽烟,母亲坐在炕上做针线。大娃带着简单的行李,从门里进来。
母亲:大娃!你们放工了?
大娃:没有。
母亲:那你咋回来的?
大娃:偷的跑回来的。
一时静默。
母亲:回来也好。食堂里的饭越来越稀。有办法的都想办法,你大啥办法都没有。你今晚到村里转的看一下,看有啥能吃的吗?
晚上,大娃一个人在村里转悠。忽然,看见远处有个人背着背斗,躲着他走了。
大娃寻上去。发现有一孔窑洞,上面的天窗开着。他先踏到窗台上,再爬上天窗,跳进去。
夜色下,大娃看见里面有一堆甜菜。他找来一个袋子,装了半袋子,背在背上。又先登上窗台,再爬上天窗。
任白正睡觉,听见门吱呀响了一下,睁眼看。大娃背着一个袋子进来。
母亲赶紧起来,经管的放下。
母亲小声说:这快睡去!
转眼到了1960年元旦。任白因肚子饿,还不到吃饭时间,就去食堂转悠。他看见,食堂会计拿着白面饼子吃,任白香的咽口水。
会计:给你们家里人说,今天是元旦,过节呢!食堂供应饼子,不管大小口,一人一个。想吃饼子的领饼子,不想吃饼子的,打面回去自己做。
任白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白的饼子,经不起诱惑,站着想了老半天,就大胆做了个决定。
任白:叔叔,我想领饼子。
会计翻开账本念道:任有义,6口人。转对食堂说:给这娃给6个饼子!
任白拿着饼子回到家里。
母亲问:哪来的?
任白:食堂供应的。会计说,今天是元旦,过节呢,食堂不开灶。
母亲:长啦啦一天,碗陀螺大的一个饼子,能吃饱吗?还有啥?
任白:会计说,可以打面回家自己做。
母亲拿起火棍打任白:瘟神爷把你没瘟的,你为啥不把面打回来!
任白哭着,拿了一个饼子,跑了。
任白拿着饼子,一个人坐在山上吃了。
他一直坐在山里,坐一会,睡一会。这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。直到晌午过后,看见母亲背着背斗,从坡头上走上来。
任白迎接上去:妈,你干啥?
母亲:一个饼子一顿吃了,下午没吃的,劳动的人回来吃啥?
任白:你背背斗做啥?
母亲:山上场里有麦草垛,**稼打碾的不干净,撕些麦草,背回去,打的再誊一遍,看能誊点麦子嘛!
任白接过背斗:妈,你回去,我去撕。
任白知道这是偷集体的麦草,扎下头,拼命撕的往背斗里填。很快就装了一背斗,又用脚踏了几下,背起背斗要走,往后一转,看见一只白狗在后面看他,头脸好像是方的,眼神很沉静。
任白惊得毛发都竖起来了,倒抽一口气,背着背斗就走。再没敢回头看。
回到家,把麦草倒在厨房地上,母亲用棍捶打了一会,把麦草抖干净。果然誊出小半碗麦子。
母亲搬来石窝子,倒在里面踏碎,再参杂一些其它菜叶等,居然是一顿菜汤。
任白这时才说:妈,我撕麦草时看见一只狗。
母亲:狗,现在哪里有狗?啥颜色,大嘛小?
任白:白颜色,很大。
母亲:瓜娃娃,那是狼!现在人都没吃的,哪里有狗!
冬天野外能吃的东西很少。人们眼巴巴等着春天的到来。先是母亲带着任白剜野菜:苦苦菜、蒲公英、麦芹芹(麦拉拉)。但这些野菜太寒凉。能救人命的,最好的是苜蓿菜。这本是喂牲口的,牲口也等着苜蓿草脱毛换季。但这个时候的人,也顾不得牲口了。
一天夜里,任白和三娃到山里偷苜蓿菜。
一块地里,爬满了偷苜蓿的人,多数是女人。苜蓿长得有2寸高。因是做贼,都没命地疯抢。
看苜蓿的刘老汉知道人们肚子饿,睁一眼闭一眼,只在远处咳嗽几声。
尽管这样,偷苜蓿的人还担心被抓住,抓住就要扣粮食,家里就没饭吃。
突然,地里窜出一个人。
排长毛发争突然出现,大喊:刘老汉,快抓人!一个都不能跑!
这些偷苜蓿的人,听见是排长,一下慌了神,四散奔逃。
任白和三娃从地边的沟里,连爬带滚下去,悄悄待着。两个十一岁和十三岁的孩子,这时根本想不起狼和鬼,也不怕狼和鬼。他两最怕的是人、是排长毛发争。他们偷苜蓿是为了吃饱肚子,如果抓住扣了粮食,这更是要命的事。他两一直待到周围听不见动静,才高一脚低一脚低往回走。
排长大喊着抓人,其实他早已观察好,直追一个人。这就是排里新娶进的一个年轻媳妇。新媳妇在前面跑,排长紧追不舍。当这个媳妇绊倒时,排长一跃而上,把媳妇子压倒,要脱裤子。
新媳妇:排长!你是我的大辈子,我把你要叫大大呢!
发争:不要说话。都跑了。完了你一个人揪些拿回去!
母亲对任白和三娃说:公共食堂不做饭了,叫各家打面回去做,大口8两,小口4两,没油没菜,你大给排里看菜园,大娃在饲养站喂牲口,离不开。家里要靠你们两个,咋办?
三娃不吭声。
任白说:苜蓿不多,叫人偷的长不高,还有啥能吃?
母亲:我见有人剥榆树皮,晒干磨成面,能凑合的吃。
一天,任白和三娃剥榆树皮。
三娃用镰刀刮下一张皮,任白往开拉。
任白端着榆树皮做的糊糊吃,喝到嘴里,咬不断,只能一口喝下去。
母亲:这不行。没有面粉不行。
任白:这一月咱们家的面粉超打了。会计说,只能等下一月。
母亲:痩娃睡在炕上不起来,已经7天了,快饿死了!你去和大娃商量,看咋办?
饲养站。瘦得皮包骨的几头牲口,卧在圈里。
大娃拿着鞭子抽打,没有一个站起来。又拿起一根胳膊粗细的棍打,还是不起来。
任白进去说:大哥,你为啥要打牲口?
大娃:卧了几天了,不往起站,把腿压麻,就站不起了,只有等死。来,咱们抬一下。
大娃拿来一根绳,从牛肚子下面穿过去,拉起两个绳头打个结,又拿来一根粗棍,自己抬了一头,让任白抬另一头。
大娃吆喝:站起!站起!再往高抬!
牛的四个蹄子麻木地活动着,挣扎着,勉强站起,又倒下去。
大娃:哎,不行了。你来干啥?
任白:妈说了,痩人7天没见粮食,睡在炕上叫不起来,起来头晕的就原睡下了。妈叫你想办法!
大娃半天没说话。
他转身从一孔窑里进去,旋而又出来,将一件上衣交给任白,说:拿好,不要让人看见,不要颠倒,小心撒了!
任白接过手,感觉重腾腾的,就三脚并做两步,急忙回家。
下午,任白看着痩娃爬在炕上喝糊汤,听见排长叫喊。
母亲:你出去看一下,排长喊啥呢?
排长:大家听着,下午去饲养站分牛肉!
母亲出来问:分啥呢?
任白:分牛肉,把牛死了!
母亲:三天两头分牛肉,牛痩的肉都煮不烂,吃起来就像嚼木渣!
这天一排在山神庙召开大会,轰斗饲养员大娃和雷招财。
排长:现在社会上流传的顺口溜是啥?大娃你回答。
大娃:不知道。
排长:真的不知道。雷招财你说!
雷招财:半斤粮喝糊汤、二尺布票补裤裆。
一排长:谁说半斤粮喝糊汤?半斤粮不能蒸馍馍,不能擀面条?说的是你们饲养员!
会计:你不说,我替你说,牛哭呢,鸡笑呢,饲养员偷料呢。
排长:大娃你说,你偷牲口饲料来吗?老实交代!
大娃:没有。
排长:雷招财,你偷来吗?
雷招财:没有。
排长:你们两个都没偷,为啥牲口越来越痩,三天两头死牛?
会计:不交代,就轰斗!
一些人低着头睡觉,一些人把大娃和雷招财推过来推过去,推的碰。
那时小伙子也没精神,几下子就碰倒了,睡在庙院里不起来。
排长:装死!
会计:死猪不怕开水烫!
俗言:三天饿一个精贼!小麦还没有熟好,最多有个七八成,漫山遍野的偷盗风已经开始。放学后,任白背上背斗,装模作样去山上刮柴,到山湾里,看周围没人,就用镰刀割麦穗。割的差不多了,在上面刮一点柴草盖住。
任白背上背斗下山时,碰见右派任宗祖也背着背斗上山。
任宗祖:这娃娃,中午在山上干啥?
任白:刮了点柴。
任宗祖:就是,烧烟大过吃烟。没吃的也没烧的。我也上山刮柴。
快下山时,又碰见有成,也背着背斗上山。
有成:任白,你已经下来了?
任白:快上去,山上没人!
饱够鸟儿开始叫了。阳山的麦子黄了。
排里组织社员割麦子。一人一个台阶,割麦子的人排成一长行。跟着捡麦穗的孩子蜂拥而至,其中还有六、七十岁的小脚老奶奶。
本来是捡麦穗的娃娃们,应该在拉走的麦地里拣拾遗漏的麦穗。娃娃们却在没拉走的麦地里拣拾,瞅空在麦捆上抽拿、还有跟在割麦人后面拣拾的,也有割麦者给孩子给的。
看麦子的刘老汉说:娃娃,到麦子拉完的地里去拾!
排长检查过来说:你这个刘老汉,麦子还没拉回去,把拾麦子的娃娃赶出去!
刘老汉跑过来喊:排长来了,抓住扣粮罚款!快跑娃娃!把一群孩子赶出麦地。
任白对拾麦子的娃娃说:过来,都过来。
孩子们围过来。
任白:咱们兵分两路。一路到南头,我领上一帮子在北头。老汉赶南头去了,我带领北头进去抢,老汉过来赶北头,你们南头就进去抢。满仓,你带领他们去南头。
刘老汉赶南头孩子,任白一帮进去拣拾偷抢。老汉赶过来,满仓带领娃娃从南头进去。
刘老汉气得骂:任有义家这个老四坏得很,小心我给排长说!
排长宣布:上午就到这里,下午早早来割。往回走都把麦捆子捎上,立到场里。
排长走后,割麦的人把上衣脱下,把麦捆子压倒揉,包上麦粒往回走。
大嘴往场里用独轮车推麦子,路过自家门口,看看四周没人,抱了一捆麦子跑进他家院里放下,又出来推到场里。
任白抱着拣拾的麦子回到家里。
母亲:快拿来,我给咱们揉麦颗子。
母亲拿个簸箕,揉了一碗麦颗子,用石窝子捣烂。
母亲对任白说:下午去早点,只要你拿回来,我就给你们做的吃。
一天晚上,父亲从菜园里回来。
父亲坐在炕头边说:家里有啥吃的吗?
母亲:你还想吃吗?你是个活人,还是个死人?春上偷苜蓿,你不出去;现在的人一个个都成了贼,你不动弹,肚子饿了就想起回家了!
父亲:饿死我也不偷,偷就是做贼,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做过贼!
穷人是最讲究做人的道德的。任有义1949年以前是个穷人,1949年以后还是个穷人。在他的观念里,偷东西,抢人,这是最不道德的。母亲就不一样了。每日上涨的偷风,刮得她心急如火,眼看着一家一家因偷得不同,差别也大了。所以,她看的、想的,不是做人的什么道德,而是别人家的白面,她家的黑面;别人家的干饭,她家的稀饭。一句话,她看到的是任白弟兄四五个的嘴。这几张嘴可不得了,天天都要吃喝,吃不饱、吃不公,就要吵闹,就要淘气。在母亲实在没办法的时候,她就骂道:你们来,你们来把我嚼的吃了!
任有义在炕上坐了一会,下来走了。
母亲说:三娃、任白,你们听清楚,你大靠不住,你大哥在饲养站。痩娃还小,家里只能靠你们两个。只要你两个偷回来,我做的饭就给你们多分一点。
父亲回到菜园,摘了2个茄子,用刀子切成两半,放进茶壶里,烧的邦邦响。煮熟捞出来,蘸上盐,慢慢嚼着吃。
大场里,牛拉着碌碡,正在打碾小麦。
人们用铣借风扬场。女人用扫把清扫。
一排长、会计等三人开会。
一排长:今天我请示上面,社员生活都很紧张,眼巴巴等着一把麦子,能不能先分一点。上面说,要先国家,后集体,再个人。公购粮上交了,也只能先给社员借,上面还要派人来监称。你们说咋办?
副排长:现在社员中间流行的口号是:偷一斗红旗手,偷一石劳动模范,偷一升受批评,不偷不逮饿死活该!社员可以偷,我们当领导的咋办?我们总不能饿着肚子当领导?
会计:我看是这样,咱们明处还要管人,私下一人分一点。
一排长:只给我们3 个分,看场的朱老汉咋办?
副排长:给老汉也分一点吧,这样不会走漏风声。
一排长:这个事就这样定了,绝对保密!
喔喔喔——村里的公鸡打鸣了。
母亲:三娃!三娃!起来推磨!
三娃睡得太深,无法叫醒。
母亲:白人!白人!
任白一骨碌爬起来:怎么啦,妈?
母亲:三娃叫不醒,咱们两个磨面走!
任白:昨晚上三娃借的牲口呐?
母亲:排里不借,人家说,剩几头牲口,耕地都耕不过来,给谁家都不借,自己想办法推去。
任白哎一声,懒洋洋地起来。
母亲和任白,一人抱一个磨棍,磨麦子。
任白埋怨说:好不容易才等到分这点粮食,还要人推。
母亲:咱们家还有个磨子,有些家的磨子搬去修了水库,就这点粮食还磨不碎。
轰隆隆——轰隆隆,石磨响了一个小时,结束不了。
母亲捣动着一双小脚,一会扫磨子上,一会箩面,一会又拿起磨棍推磨,任白又气又恨。
看着母亲一双小脚走的不停,剩下一点点麸皮还要磨,任白便故意使坏。他用劲推一下,又突然松开不推,把母亲折腾的一走一停,前载后仰。
母亲:你把我散的,好好推!
夏天能偷的东西毕竟不多,就是一把麦子。秋天就多了,有玉米、豆子谷子糜子等。男人多的还顾面子,女人则纯粹不要脸了。
玉米地里,男女社员搬玉米棒子。
丁香:将玉米棒子藏在**叉叉里。
兰花婆娘藏在裤腰里,还说:瓜子,裤腰里好藏。
桂花婆娘:**叉叉里好藏,两个**顶的高高的,排长不会摸**。
梅花婆娘:你才说错了,排长外号叫毛发争,把你啥都敢摸!
菊花婆娘蹲在地里剥颗粒:我这个办法最好。把颗粒剥下来,身上好装。棒子太显眼。
天麻麻黑。排长站在地头喊:收工了!
男女社员纷纷出来。
排长:不要急着走,要搜身检查!女人留在后面。
他见男人看一眼就放过。女人过来要把身上摸遍。
丁香过来,是:先检查我。
排长用手摸:你这个**中间是啥,为啥这么硬?
女人笑了。因人年轻漂亮,排长摸了一下**,放过了。
桂花过来。
排长用手摸:不对劲,你的腰为啥这么壮,裤带下面装的啥?裤带解开!
女人站着不动。
排长:你不解裤带,不解我来解。他要解女人裤带。
这女人慌了,自己解开,里面掉出几个玉米棒子。
排长见此婆娘丑陋,就说:下午劳动不记工分,扣你家口粮2斤。
女人摸着眼泪走了。
历史的发展一旦在某个时期脱离常规,便会出现非常情况下的特殊现象,那些只在正常情况下生活的人,往往是难以想象和理解的。
任庄村的村口,有枣园、梨园,也有桃杏核桃等树木,梨园最大。这一年,人没吃的,梨却丰收了。
早上起来,任白悄悄走进梨园。
晚上一夜,梨树下落了一层梨。
任白抓紧捡好的拾了两口袋,嘴里还大吃大嚼着。
看梨园的老汉似乎听到了动静,喊了一声:什么人!
任白跑出梨园。
任白来到学校,校门还没开,足足等了好长时间。原来他起来的太早。
早自习,任白对一个姓朱的同学说:我用梨换你的小人书,换不换?
朱同学: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都有。一个梨换一本。
任白掏出一个梨,说:给你!
朱同学从课桌抽屉拿出一本连环画《水浒传》,说:这个热闹得很,你先从第一集看。
下午放学后,任白和几个痩小的社员摘梨。
会计指着任白几个娃娃说:你们几个娃娃身轻,爬到这个树梢上去摘!
任白带头爬上去。树梢上,梨又大又甜。任白捡最大最甜的吃,给自己衣服口袋里,也装了2个最好的大梨。其它放进手提的小笼里。
下树后,任白借着小便,把口袋里的梨藏在草丛里。
天渐渐黑了。
会计:收工了。大家都自觉一点,尽饱吃可以,身上不要拿。
等到天黑定。任白一个人绕到梨园边的草丛里,把放的2个梨装上,往回走。
快到家门口,突然一个手电光照在身上。
排长:谁?
任白最怕的事发生了。他哭着蹲在地上。
副排长:站起来!
任白乖乖站起来。
副排长摸任白身上:哪来的梨,这娃小小的怎么偷东西?任有义家的,记在大人名下。
任白的梨被没收了,他哭着回了家。
半夜,三娃和任白悄悄摸进梨园,同时爬上一棵树。
三娃:小心有响声,不要把梨掉到地上。
两个人正摘梨。任白把一个梨掉到树下,发出响声。
远处看梨园的老汉咳嗽了两声,走过来,从树下走过去。
三娃小声说:定定的,不要动!
看梨的老汉走远了,他俩赶紧溜下树,离开梨园。
1961年元旦,任庄村,许多人被饿倒了,父子分家、夫妻分家,成了普遍现象。任有义才40左右,拄起了拐杖。任白的母亲,因长期吃不到面食,脸上出现黄中透绿的颜色。因上级给任庄批了一些救济粮,村民聚在村口,翘首以盼。
一天,任宗祖对任白说:娃娃,你妈脸色变了,像一张黄表。把你妈摔打倒,就没你们这几个娃娃了。
任白不知道说什么,他转眼看父亲。
任有义拄拐杖站在旁边:没办法,有啥办法呢!
马兆来:拉粮的人昨天就走了,按路程一天就回来了,今天都到下午了,怎么还不见回来?
任立民:哎,人不行了,一天的路得走两天。
任宗祖:队上没有驾辕牛,剩下的牛又小又痩。
任有义:找了个驾辕的人,动员高大人顶牛驾辕。
马兆来:高大人只要吃好,有牛劲,年轻时能抱起碌碡,现在不行了。
任白:来了!来了!你们看!
高大人驾辕,其他人在两边帮扶。
前面几个人用绳拉,后面几个人用手推。
牛车上放着几袋粮。
拉粮的人有气无力、像霜打了头一样,走几步就站下休息。
高大人嘴里喘着粗气,东倒西歪地驾辕。
副排长对高大人说:坚持!坚持!马上到了。
这天上午,任有义拄着拐杖,在西山的庙嘴上晒太阳。看对面山上有个人走来走去。对身边晒太阳的人说:你看,对面庙上是谁,一直走来走去?
任立民:你才看见?是马老二,在他家窑背上已经走了三天了。好像有啥心思。
任有义:有啥心思?这年月,最大的心思就是吃饭!
东山,庙下面。马兆来走来走去,痛苦地思索。他自言自语说:咋办?我走了,一死了之,父亲70几了,咋办?老婆娃娃咋办?
他走过来又走过去。不停地走。
任宗祖在远处喊:老马!老马!
马兆来继续自言自语:老婆是个小脚,儿子还小?我一走了之,把他们留下咋办?不走,不了结自己,肚子饿的实在不行,活着受罪,不如一死了之!
任宗祖:老马!老马!
马兆来没有听见。
几天后,任有义拄着拐杖,在西山庙嘴上晒太阳。
任有义:不见了!
任立民:啥不见了?
任有义:马兆来。
任立民:早都死了!
任有义惊呼:啊!,咋死的,啥病?
任立民:上吊病,上吊了!
任有义:他大70 几了,娃娃还小?
任立民:这年头,谁管谁?谁能管得了谁?
任有义哎一声躺倒:遭孽!剩几天就要过年了!
大概在1961年,公共食堂倒闭了。1958-1959年的军事化编制取消了。人民公社下面是生产大队和小队两级组织。但人们叫习惯了,有时还把队叫排。
高家窑内,夜 。
没有灯光。高大人在窑内乱翻。他先揭开锅盖,里面什么都没有。又将一个小盆盆从架板上取下来,在案板上磕倒,什么也没倒出。
高大人对睡在炕上的婆娘说:你像个死人,一天光知道睡,迟早要睡死。
婆娘声音微弱地说:你快上来睡,越动弹越饿。
高大人:你能睡!我黑了盼明,明了盼黑。
婆娘:不睡有啥办法。
高大人:你给我寻点啥吃的,我肚子空得难受!
婆娘:家里啥吃的都没有。生产队今天在山上种了些洋芋,你悄悄去偷点洋芋种子吃。
高大人:白天晚上都有人守着看。
婆娘:不怕,是娃他大伯在看。
高大人手里拄着棍,艰难地往山上走。
洋芋地理,高大人惶恐地用手把土刨开,在土里寻找刚种下的洋芋籽,摸出一个,塞进嘴里嚼的吃。
远处一个黑影走过来。
高大人只顾刨,被黑影一把抓住。
黑影:原来是你?
高大人:实在饿得不行了!
黑影:走,找队长走!
高大人:你是娃他大伯,念起我们同胞关系,你就把我放了吧!
黑影:不行!谁都不行!我把你放了,生产队要扣我的口粮,我们一家咋生活!
队部办公室。微弱的灯光下,坐满社员群众,一个个都低着头。高大人弯着腰,面向群众,站立着。
排长:说,为啥要偷吃洋芋籽?
高大人:实在饿得不行了!
排长:大家肚子都饿,不是你一个饿。
高大人:谁不知道我人高大,饭量大。
坐在一边的副排长突然上前,照高大人脸上两巴掌。高大人站立不稳,倒在地上。
副排长:起来,装啥死狗!说着,用手往起拉。
高大人挣扎着往起爬。
排长:人说宁吃屎不吃籽。你活了多半辈子,活瓜了?你怎么不吃屎去!
高大人挣扎着站起来。副排长又给了两巴掌。高大人又倒下去。
会议室里,社员都低着头,一句话也不说。
会散了。高大人一个人睡在地上。渐渐苏醒过来。
高大人大声说:宁吃屎不吃籽?我怎么会吃籽呢!社员的口粮,就等着这点洋芋,我怎么会吃籽呢!我才活了50岁,怎么就活瓜了?干出这样丢人的事,活着还有啥意思——
说着说着,他坐在地上,放声大嚎——宁吃屎不吃籽——我怎么活瓜了——做出这样丢人的事——
突然,闵大人看见墙角有一盘绳,心里一动。
他挣扎到墙角,把绳拿过来,端来一个凳子,小心翼翼地站在凳子上,又把草绳用力从梁上往过甩,甩了几次,终于甩过大梁。他将绳的两头拉到一起,打了个死结,把脖子往上一挂,用脚把凳子踢倒。
第二天, 队部墙上贴着一张白纸 ,围了一群人看。
任宗祖大声念:
坏分子高大人,道德败坏,违背千年古训,竟然偷吃刚种下的洋芋种子,破坏人民公社革命和生产,为任庄村丢人抹黑。在全排社员群众批评帮助下,认识了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,羞愧难当,上吊自绝!
春耕开始了。公社化已经把牲口饿死完了。三三两两的人们,分散在地里,耕种高粱和玉米。
一个人扶梨,两个人在前面拉犁,一个人在后面点种子。
种完地,又开始打磨。
副排长:占仓,你站磨,其他人在前面拉。
占仓:好我的队长呢,磨上就不站人了,人拉呢,又不是牲口。
副排长:不站人磨不好,不保墒。
占仓:现在人都没劲,给磨上堆些土就行了。
副排长:也行。
几个人往磨上压了一堆土,增加重量。前面3个人拉着,压磨种过的地。
没牲口就没粪肥,也没人家喂猪。春种没粪肥,队长组织社员铲除山崖上的植被,以此积粪肥。
公社书记推着自行车,带着一个人进来。
公社书记向劳动的人群:毛排长!毛排长!
毛排长:哦,杨书记来了说着跑上前!
杨书记:你们粪肥积的怎么样?
毛发争:现在没羊了,剩下几头牲口垫不了多少粪,我们响应公社号召,让山河旧貌变新颜。你看,我们把这山头清洗的光的,用植被做肥料。
公社书记:嗯,好,旧貌变新颜!转说:这是章书记,今天交给你,让他参加劳动,好好改造。
毛排长看来人,长得干部模样,只是一脸忧伤,好像有什么负担和压力。
毛排长:知道了!
1958年大办公共食堂,任白家居无定所,先后搬过几次家。现在的住处,院里一树洋槐花开得正欢。
三娃爬在树上摘满一笼筐,提着溜下来。
任白站在树下看着说:小心掉下来,给我!
母亲用水淘洗干净,放在锅里蒸。
母亲:多少有点面粉拌上,吃了心里就不空了。
任白:到哪能要点些?
母亲:现在人都一样穷,过去到财东门上,他还不给一点!
1961年,队上因肚子饿爬不起来、拄拐杖的人越来越多。根据公社要求,办起了营养灶。几个人正忙活着煮玉米杆子、玉米皮、玉米塞、高粱冒等。
毛排长前来查看。
社员甲:这些东西,以前喂猪,猪都不吃,现在成了人的营养品?
社员乙:以前你没认识没发现,现在这是新事物。
毛排长:这是公社的要求,每个队都要办。
社员甲:你们这当领导的,一满哄人呢。
社员乙用手指外面躺倒的几个人:没粮食,靠这能救人?你看,这几个人都浮肿了。
一天,章书记和社员给地里担粪。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走进来。
毛排长一眼就看见了。
毛排长:沈秘书,你来了!
沈秘书:你?
毛排长:我是毛发争,开三干会时咱们一起吃过饭。你找谁?
沈秘书:我找任有义。
任白放学后往家走。
毛排长:任有义看菜园。叫这娃把你领去,是任有义家的老四。说着,向任白招手:过来!沈秘书找你大,你领一下。
菜园。沈秘书见了任有义,远远就喊:表兄哥,好几年没见面了!
任有义惊,站起说:啥风把你吹来了?
沈秘书:啥风,当然是官风。平时忙,这次乘出差,顺便看看你。
沈秘书和任有义说话。任白在一边听。
任有义:下放劳动的章书记,到底是干啥的?开会不发言,劳动不说话,好像一直有心思?
沈秘书:那个人的情况我是一本账。说起来话就长了。
沈秘书喝了一口茶,说:家庭是社会的细胞。细胞本身有其生存发展的活力。需要的只是适宜的环境条件。中国大陆自古藏粮于民。这种做法既便于保存,又便于保护,遇到饥荒等特殊情况,民间可以互相调剂,也可应急征购。国家平时要做的,则是避免谷贱伤农,平抑粮价。自从1953年实行粮食棉布统购统销,在高征购指标的压力下,层层干部反复上门动员检查,稍有余粮的家庭都被一扫而空,从此大家都平等了,无粮户高兴,余粮户心里有气,嘴上不敢说。
沈秘书:现在千家万户吃饭过日子的事,由国家背在身上,层层领导也成了大大小小的家长,管死了每个家庭和每个人的口,也就掌控了每个家庭和每个人吃饭和说话的权利,每个人的生死存亡都捏在这些以言为法的领导手里。但统购好搞,统销却难。哪一家没饭吃,哪一村、哪一县口粮有问题,要层层调查、汇报;层层批准、下拨,这比登天还难。往往等到回销粮到口,就饿得差不多了。农村陷入萧条凋敝状态,有顺口溜说:“鸡不叫鸣,狗不咬人,亲戚不上门。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冷漠淡薄,暴力和权势则充斥一切。
沈秘书:1957年反对右倾保守思想后,人们越来越不敢说真话说实话了。一些吹牛皮、放大炮、说假话的人得到表扬奖励。到1958年,虚报浮夸风盛行。
一次地委会议。我做记录。
地委书记:省委要召开扩大会议,各县县委书记参加。咱们泾河地区各县的书记先在地委集中,粮食口径要统一。泾左县,你们夏粮平均亩产报多少?
泾左县吹书记:我们县在家合计了一下,准备报150斤。
地委书记:泾右县,你们报多少?
泾右县章书记:我和石县长商量后,决定报105斤。
地委书记:这不行,其它几个县都太保守。现在反对右倾机会主义,咱们地区统一口径按200斤上报。就这个数字,上面能不能通过,还是个问题。
接着省上开会。吃晚饭时,泾河地区的领导坐了一张桌子。
省委农村部部长走来坐下说:趁吃饭,先给你们吹个风,这次全省夏田产量,就看你们泾河地区了!部长看着地委书记问:你们准备报多少?
泾河地委书记:我们做了个调查,来时又征求了各县意见,亩产在100到160斤之间,地区统一口径按200斤报。
农村部部长:陇中地区是300斤,你们的条件能比陇中差?谁不知道陇东是全省的粮仓!说完,转身就走了。
泾河地区参加会议的大小领导,心情一下都沉重了,再没有一个人说话,特别是地委书记的脸上,布满了乌云,似乎暴风雨一触即发,各县的书记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,深怕被雷电击中。
当时的形势是工业突飞猛进,一日千里;农业也要快马加鞭,飞跃发展。陇头省这次会议主要就是研究粮食生产和农业大发展的问题。
第二天会议一开始,就讨论粮食产量。农村部部长讲话。
农村部部长:第一天先分组开会。按省上意见,泾河地区亩产最低400斤。请你们参加会议的地县领导现场酝酿一下。
县委书记都不表态,就连最激进的泾左县,也为难了。大家沉默、静坐。
农村部部长:实话告诉你们吧,省上召开这次会议,就是要解决地县领导的思想问题。什么时候思想通了,就算会议结束了。
说是讨论,实际是逼着地县领导表态。会议整整讨论了一周,也沉默了一周。因为,会议定的产量,要县委书记去完成,而这些书记,却夹在上面领导和群众之间。终于,泾左县带头表态接受了。
泾河地委书记:咋办?这么一直坐下咋办?你们哪个县带个头?
泾左书记看了一眼地委书记,说:我们泾左县接受省上定的指标,每亩400斤。
其它县也跟着表了态,只剩泾右县的章书记迟迟不表态,
地委书记:其它县都表了态,泾右县你们咋办?
章书记:这个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,要给在家的石县长打电话商量。
地委书记:现在就去打电话。
章书记打电话,县上石县长说:今年大旱之年,150斤都要清农民的家,省上定的指标无法接受。随后我给省委领导写一封信,把我们县的情况反映一下。
第二天又开会讨论。泾河地委书记问章书记:昨天你说要和石县长商量,商量的怎么样?
章书记:只要公购粮任务不增加,社员有吃的,产量定多少都可以。
地委书记:先口头上承认,把任务背回去。至于公购粮任务和社员口粮,边走边看。
省上会议第二阶段是先进县大会发言。
陇中县书记:我只说一句话,洋芋亩产要达到3万斤。
泾左县书记走上台:我们县洋芋亩产5万斤,今后三年要达到10万斤;小麦亩产由现在的400斤三年上千斤,五年上万斤。
会后吃饭,泾河地区的领导坐了一桌。
章书记问泾左县:泾左十年九旱,种得啥洋芋,亩产5万斤?
泾左县委书记:你这个死心眼,迟早要吃亏,现在是比嘴劲,要紧跟领导,你连这个形势都看不清,还当啥领导?现在是大跃进,要“破除迷信,解放思想”、“不怕做不到,只怕想不到”、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大产”、“建立公社如上天,一夜赛过几千年”。。。。。。这些口号,你忘了?
在泾右县,晚上,石县长正在给省委领导写信。写完后,拿起自己念了一遍,不觉有些激动: 。。。。。。万没想到,数倍虚报的产量定案后,公购粮任务也成倍增加。为完成公购任务,各级领导逐队检查,反复搜索,许多地方连籽种都没留下。加之秋季成千上万的农村丁壮劳力出外大炼钢铁,地里庄稼无人收,损失浪费严重;公共食堂又大吃大喝,农村粮食很快告罄。。。。。。
沈秘书讲到这里,转问:表兄哥,你知道石县长的这封信后果有多严重?
任有义把熬好的罐罐茶给沈秘书倒上,说:给上面领导说实话,不会有麻搭。
沈秘书:上级领导认为这是右倾机会主义和地方主义。把石县长定为右派反革命集团首犯,逮捕法办了,凡同情支持石县长的,都抓起来审查,从县直机关到乡镇,包括厨师门房,牵扯到一千多人,几百人进了监狱,不少人死在监狱,案子到现在还没结果。
任有义:我不相信,你在说天话,还有这么厉害?
沈秘书:我说你听了不相信!这是真真的实情。为了教育泾右县的领导,省上组织干部到泾左县参观。
泾河地委领导带领泾右县公社书记以上干部到泾左参观。
地委副书记对去参观的干部讲:同志们,你们泾右县的工作总是走不到全区前面,按上级意见,组织公社书记去泾左县参观,为了教育你们的县委章书记,让他带头去。参观后,每个人都要写出思想汇报材料。
到泾左县参观,有位公社书记说:我把这个大队的情况简单介绍一下。全队200口人,400亩土地,共打小麦80万斤。
看了三个生产队,队队的库房里粮食都圈满囤。听了土地面积,上交的公购任务,再看现有的粮食,亩产竟超过两千斤。章书记知道有鬼,有意走在人后。他仔细看囤上面,用手去探摸,原来下面装得全是草,上面铺了一层袋子,袋子上面倒了一点粮食。
泾河地区地委副书记现场开会:你们泾右的干部都看了,和泾左比,你们的粮食肯定打了埋伏。全省已有一千多万人没饭吃,人口大量外流,有的地方已出现严重死亡。按省上要求,要从泾右县调出100万斤小麦,支援其它地区。
章书记:100万,我这个书记没办法完成。
沈秘书:老任你不知道,1959年庐山会议,先是纠正左倾错误,后因彭德怀上***,最高领导把社会问题和人命关天的事视为儿戏,变成个人情绪上的对立,由开始的反左议题突然变成反右。会议精神传达后,又升级为层层揪“**集团”。石化南自然成为泾河地区“右倾**分子”,全县牵扯一千多人,逮捕了石化南,县委章书记下放到你们这里劳动改造。
任有义:看来你们这官也不好当。
沈秘书转头看任白:这娃叫啥名字?一直在这听?
任白:你们整天教育我们,要做老实人、说老实话,你们一直说假话!
任有义:以后咋办来?
沈秘书:咋办来,地委副书记带领工作组,坐阵泾右县,挨家挨户搜粮,把社员留得种子都拿走了。不少农民当场大哭,不让拿就抓人。
地委副书记背着手,一脸怒气,走进一农户。
工作组员对农户说:这是地委副书记,把你家的粮食拿出来。
农民:我家实在没粮了,就剩一把种子了。
工作组:你们泾右县粮食打了埋伏。搜!
工作人员搜出一小袋粮食。
农民扑上去夺。
地位副书记:你还反了!抓起来!
几个工作组把农民按到,用一根绳子捆了。
任家庄村。1962年元旦。
章书记和社员群众往地里担粪。一位公社干事骑着自行车进来,远远就喊:章书记!章书记!你们谁见章书记来?
毛排长转对章书记说:有人找你!
章书记上前说:我就是章敦厚。
公社干部:快收拾一下,明天上午在地区报到,有紧急任务!
章敦厚:啥内容?
公社干部:不知道。
不知吉凶祸福的章敦厚,背着铺盖,步行100华里,赶到地委。
章敦厚走进会议室。抽掉的七八个人已到。
地委书记:现在开会。有人向中央反映了情况,甘肃饿死了不少人,涌入外省逃荒要饭的不少,省上换了领导,省委成立救命工作组,到泾左县安排社员生活,救人活命。特抽调你们几位参加。这次先到泾左县,明天早上就动身。
泾左县书记:向各位汇报一下我县的灾情,南山大队最严重,全队300多人,百分之三十的人外流。
章敦厚对左右说:不会有这么严重吧?
到南山一看,着实还吃了一惊:社员家庭十室九空,几百亩粮田早已荒芜,不见丁壮劳力,留下的多为老弱病残、行动不便者。有的睡在炕上奄奄一息,已不能动;有的听说来了人,拄着棍棒勉强挪到门口,靠墙站着,皮瘦包骨,面无人色。
章敦厚上前问:家里还有吃的吗?
老人不回答,连掉下的眼泪也不擦。
工作组赶紧通知运来救济粮。但有些人家还磨不成面粉,也没烧的柴火。为了防止因过于饥饿而猛食造成死亡,工作组又分头上门吩咐叮咛。
章敦厚上门叮咛:老乡,要先喝稀的,慢慢吃!
直到三天后,一些人才渐渐有了精神,脸上有了活气。
救命工作组:大家要记住,这是毛主席对你们的关心!
老农民甲:毛主席万岁!
老农民乙结结巴巴地说:原来上面的经是好的,下面的歪嘴子和尚没有念好。
章敦厚:老乡,你们这里啥时候没粮吃了?
农民甲:1957年就已开始饿肚子,1959年搞“瓜菜代”,没有粮食,靠南瓜、洋芋代替。
农民乙:1960年吃树皮草根,人先是出现浮肿,肿消后面黄肌瘦,皮包骨头,没有人的样子。
农民丙:冬天不少人冻死饿死了。公共食堂也散伙了。
章敦厚:你们那个县委书记哪?
农民甲:听说升官了!
农民乙:事发后,听说调到外省了!
任庄村。梨园里拴了10多头牛驴,只有几个站立着,多数倒卧着。
毛排长对几个家长社员说:大食堂早就解散了,饲养站不解散也不行了。生产队就剩这几头牲口了,大家估个价,10口人一头牲口,各家拉回去,分槽喂养。喂得好的,牲口帮助你们磨面耕种,喂得不好的,你们人拉上磨面耕种。
社员甲看着几头牲口说:1956年入社时,梨园里拴了几百头牲口,牛马驴骡,个个膘肥体壮,一个比一个欢。入社六七年时间,剩下这几头牲口,没有一个膘肥体壮的,谁能指望牠帮人磨面耕种?
社员乙:你就等着变驴吧!
社员丙:这几年一直在变驴。
任有义拉着一头痩驴往回走。
社员甲:老任,你们几家一头驴?
任有义:我和占仓、立民,三家一头驴。你哪?
社员甲:我和任宗祖两家就这头牛,不知能喂好吗?
任有义:牛好喂。我们这头驴,你看痩成啥了?
1962年,春。政策变了,允许农民开荒种地了。有些地方还给农民划了自留地。
任有义和任白在沟里开荒。
任白:大,这快地草长满了。你看那一块,没长草,好挖好种!
任有义:满嘴胡说!不长草的地能长庄稼吗?草多说明地肥沃,种的粮食能长好!
任宗祖扛着䦆头,从远处走来。
任宗祖:有义你还来得早?
任有义:政策允许社员开荒种地,这下饿不死了。
任宗祖:你准备种啥?
任有义:种点洋芋,能吃菜也能当粮吃。转对任白说:快把这草往出拣拾!
任宗祖:就是的,人能困死呢,饿不死。只要政策活了,人就饿不死了。开的这零星荒地种其它啥不行,只能种点洋芋。
任有义:好像还要给家家划自留地?
任宗祖:我也听说了。
生产队安排任有义看瓜园。
一天晚上,任有义回家吃了点夜饭,不想到山上看瓜园了,要任白去顶。任白只好一个人去山上。
二老汉见任白来了,问:你大为啥不来?
任白:我大说他困得不行了,让我来顶他。
二老汉:梨瓜个别都能吃了,这么大的瓜园,你一个娃娃能看吗?他沉默了一会,便说:今天晚上咱们两个分工,你睡在东头,我睡在西头。走,我把你领过去!
任白跟在二老汉后面,从西头走到东头。漆黑的夜晚,四野虫鸣。
二老汉:今晚你要睡在地边里,里头小窑下雨的时候才睡。小心,晚上有人偷瓜,不能睡的实!
窑窑里有麦草。任白抱了点麦草,睡在地边里。外面是一条深沟。瓜园上面一个人家也没有。
四野一片虫鸣,不时发出各种叫声。说是睡觉,他怎么也睡不着。
任白眼睛睁着,越想越害怕,心跳,浑身颤抖,想到山上还有狼和鬼,瓜园下面就有埋人的坟地。
这样恐惧了好长时间,不知不觉睡着了,像死人一样睡着了,睡得特别实。
东方太阳冒哗哗。二老汉查瓜园走过来。发现东边的瓜园被人偷了。
二老汉:白人!白人!
任白像死人一样睡着。
二老汉:你这个娃,跑这睡觉来了!
任白一骨碌爬起来。
二老汉:贼把瓜偷了!关键是把瓜蔓踏得日踏了!你只顾睡觉,把看瓜忘了。
任白一句话也不说。
秋天,洋芋丰收了。任白正要睡觉,父亲担着一担洋芋进了门。
父亲对任白说:快,背个背斗,去把洋芋蔓背回来!
任白:天黑了,沟里面没人。明天放学了我去。
父亲:现在还有人往回走。现在不背,晚上有人偷。
任白背着背斗往沟里走。路上还有零零星星的人。待到装好往回走,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了。突然,任白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响,回头看,什么都没有。转身走,又沙沙响。任白害怕了!放腿跑,跑得越快,响声越大。
任白由小声哭到大声哭,一直哭着跑回家。
父亲:你哭啥?
任白:我身后有个东西跟着。
躺在炕上的父亲起来看。
父亲:你鞋上带的柴,是柴响呢!
任白低头看,是个枣子蔓。才转哭为笑。
1962年冬天,人们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,肚子能吃饱了,开始有精神需求了。
任家村大柳树下。一群人围着讲故事。只有任白一个娃娃跟着听。
王老汉:你们谁知道唐僧最初叫啥?叫江流儿。小时家乡遭水灾,父母都死了,好心的人把唐僧放在一个盆子里,顺着江水飘下去,被人救的。
任宗祖:你这是民间传说,正书上不是这样的。
王老汉:我有不识字,过去听老人讲的。
任宗祖:咱们中国人的思想,都是春秋战国时代产生的,秦统一以后,就僵化了,只有王朝争夺。
任立民:你研究过吗,啥原因?
任宗祖:孙中山革命,也要建立高度集权的大一统,和陈炯明意见不和。
任立民:陈炯明啥意见?
任宗祖:陈炯明要联省自治,要打破大一统集权。我觉得,应该在这两者之间寻找出路。
任立民:两者之间?
任宗祖:就是两者之间。在对立的两者之间寻找出路,是最有希望的。比如,国防、外交,国家统一管;各省自治,相对独立,在大一统框架下实行多元的政治经济模式,才能跳出秦以后的灾难:即分久必合、合久必分!
任立民:孙中山去世后,陈炯明送的挽联,称孙中山是功也一人,罪也一人。
任宗祖:就是。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都要发挥。要用制度和法律保障。人没有独立性,权力没有相对的独立性,就没有积极性和创造性,就会就僵化,变成死水一潭。
王老汉一直认真听着。突然转向任白:你这个娃娃听啥呢,快回去睡觉!
任宗祖:娃娃喜欢听故事。立民,你给讲水浒。
任立民:少不读水浒,老不读三国。
任宗祖:任白你喜欢听故事,我家里有好多书,自己看,比听别人讲有意思。
翌日。
外面飘起雪花。
任宗祖打开一个木制箱子,对任白说:这里面都是书,你喜欢那一本就拿去看。
任白上前翻,有水浒传、红楼梦、三国演义、西游记、封神榜,还有五女兴唐转、二度梅、薛丁山征西。。。。。。都印刷的很精美。红楼梦是第二部,一开始就写的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事,任白看了一页,尽是婆婆妈妈、姑娘丫鬟的事,不喜欢。生活中他听过诸葛亮神掐妙算、死治司马懿的故事,任白想,将来我要当一个智勇双全的人,必须读三国。于是他拿了一本三国演义。
任白:我先拿这本看,看完了来换。
任宗祖:只要你喜欢,随时来拿。
任白告辞:任叔叔在!
晚上,任白和三娃睡在牛窑里。三娃呼呼大睡,任白却在煤油灯下全神贯注地读书。
课间,一位姓杨的同学看三国演义连环画,吸引了任白。
任白上前说:借我看行吗?
杨同学:我看到后面了。你要看,就从第一集开始。
任白:总共多少集?
杨同学:60集。
任白:明天你把前面几集给我带来。
杨同学:能行。
大概是1963年夏天。
母亲把一个大普蓝放在凳子上,把一袋高粱倒进里面晒。
任白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看书。
母亲对任白说:把鸡看好,小心鸡飞上去吃。晾一会晚上要磨面。
任白拿着一本书看,竟忘了母亲的话。
一只公鸡跳上普蓝,站在普蓝边上咕咕咕炫耀。
其它几只母鸡也跳上去,普蓝失去平衡,翻倒在地,几只鸡抢食。
任白还在看书,入了迷。
母亲跑出来,把鸡赶走,又跑到任白跟前,把书抢过去,几下撕了。
母亲嘛道:白天看书,黑了看书,书能当粮食吃吗?灯里没油你能买回来吗?
任白自知错了,赶紧帮母亲把高粱扫到一起,装进普蓝里,继续晾晒。这一切做好后,任白才捡起被母亲撕烂的书。
任白对母亲说:你打我都行,书是我借别人的,我给人家咋还?
母亲:这下看好,再倒了,我饶不了你!
一天晚上,任白在大柳树下,听几个人说古今。
任宗祖:孙中山提出天下为公,在政治上说,这是对的。天下不是某一个人、某一个家庭、某一个集团的天下,而是天下人的天下,每一个人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,政治上的权利是一样的平等的。这是很大的进步,和过去的旧制度有根本的不同。但在经济上,就不能一切都讲公了。
任立民:老先生,这你就错了!只有消灭了私有制,经济上平等了,政治上才能平等。
任宗祖:你这说法太肤浅。消灭了私有制,人就会变懒变坏,社会就会停滞不前。特别是家庭这个社会的基础和细胞就会分裂。老人就会失去经济上的统治权,子女就会不孝敬老人,家庭就没有传宗接代的必要。
任立民:你的这个观点更奇怪,我无法接受。
任宗祖:你还不相信,走着瞧。一个社会,家庭没有财产被后代继承,有后代没后代就不重要了。老人没有经济上的权利,尊老敬老就成了空洞的说教。
任立民:你的这见解太玄乎了!转对任白说:听人说你读书争的很,晚上半夜不睡。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,现在不读书了。书读的多并不好。就像这老先生,嘴里一满胡说。
任宗祖:你不相信,以后你就看到了!事实会教育你的。
任立民:现在人都看眼前,谁管以后的事。
花庄集市,
人们熙熙攘攘,有买卖交易的,也有游逛的。
任白跟在父亲身后,在人群里穿梭。
突然,父亲喊起来:付先生!付先生!
任白朝父亲喊的方向看,原来是小学的付老师,戴了个破草帽,穿得很破烂。听父亲说,他家是富农成分,1958年就被发配到老家劳动改造了。因为他看不惯大跃进的做法。
父亲走上前,拉住付老师的手问:你好着吗?
付老师脸红了,说:老任,集市上这么多人,你不要叫我付先生,这是旧的称呼,现在是新社会。
父亲: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?破破烂烂的,连个好草帽都没有?
付老师笑着说:越破烂越革命。
任白看着两个人叽咕了一会,才分别。
任白肚子吃饱了,开始疯玩了。
一天,一个东沟的娃娃头,名叫安详,在门外叫任白。任白出来问:干啥?
安详:你是西沟的娃娃头,我是东沟的娃娃头。听说你厉害得很,能文能武。我们东沟娃娃和你们西沟娃娃打一仗,看哪个沟的娃娃厉害?
任白:可以!定个时间地点。
安详:明天准备,后天星期天下午开战。地点就在沟口水渠两面,以水渠为界限。
任白对旁边的碎娃说:通知下去,明天准备,后天下午在沟口集合。
下午放学后,任白忙着做宝剑。他找了一根比大拇指粗的树枝,用刀削成剑,又找了一根向日葵杆作为剑鞘,拴上绳子,跨在身上比试。
这天下午,任白先到沟口。满仓、有成、碎娃、保良陆续来到。几个小娃娃跟着看热闹。
任白:可惜,来禄不在了!
满仓:我们人少,你看东沟,有七八个。
任白:不怕,一切听我的!你们几个小娃娃在后面摇旗呐喊!
任白:卧倒!
大家趴在地上。
任白:撇手榴弹!
几个大娃娃把石头和土块抛向 对方阵地。
任白拔出宝剑,喊:冲啊!
任白用剑在安详脖子上砍。
安详:咱们是玩,你怎么来真的?转身跑了
任白几个站着大笑。
任白:走,咱们到沟里收拾柴火走。
几个孩子陆续进到沟里面,找了一块开阔地,抽毛索。
先是划好城,把人分成两队,一队2人或多人。甲队1人在城内接球,1人或多人站在远处等球。乙队负责往出打球和把守城门。乙队把球用棍打到远处,甲队的人站在远处接球,如果接住,即往城内抛(撇),被守城人接住(抓住),或打出去,就算甲队赢;如果抛进城内被抓住,就是一方赢了。一输一赢,开始换防。
任白他们玩得最快乐时时候。忽听远处有人喊。
放羊老汉:这些娃娃,你们柴草都没收拾好,还玩到啥时候!
任白:好了。快收拾柴草吧!
碎娃急了:这里没柴火拾掇,咋办?
任白:我给你介绍个好办法。背斗里面架上几个柴棍棍,撑起来,上面多少放一点柴草,就把大人哄过了。
晚上,任白背着背斗往家走。
任占仓知道任白玩了一下午,故意问:你这背斗里装了个啥?
任白:装的柴草,还有啥。
任占仓:不对,装了一只兔子,你看,想往出跳。
任白听了,放慢了脚步,不敢走快。
1964年春节
泾河川里的人把春节叫过年。年好过,月难过;你年过得好吗?好。你也过得好吧?人老几辈,都是这么说。究竟怎样过呢?有人开玩笑说:睡上一觉,不就过来了么!其实 ,关于过年的文章,恐怕一本书也写不完呢。
懒婆娘望想坐月子呢,娃娃望想过年呢。生孩子,坐月子,可以改善生活,好好休息,懒婆娘自然向往。娃娃望想过年,一是吃得好,二是有新衣服穿,三是能玩好。但在革命化叫得最响的年代,正是饿肚子的年代,“干到腊月二十九,吃了年饭又动手。”1958年宣传破四旧立四新,大年三十正月初一,大人们还要起早干活,往山上送粪。1960年前后,任白盼望过年,盼到大年三十,早上吃一顿搅团,正月初一早上吃一顿面条,就算把年过了。这还算好的,有的人家过年也揭不开锅,月难过,年也难过。
在小任白的记忆里,年过得最好的,要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,再就是1962年到1965年这几年。总之,政策宽了活了,人们有吃有喝了,就需要精神文化生活了。
任白母亲忙着磨豆腐。
虽然有一头驴拉着磨子,任白还是要给驴帮忙,也搭了个磨棍推着。母亲则是一会添泡好的豆子,一会把磨好的豆浆装到盆里。
今年任白家喂了一头过年的猪。要杀猪了。
几个大人堵着拉猪。邻家也都来帮忙。猪拼命跑着嚎叫着。大娃猛地抓住一只猪腿,几个人把猪抬到门板上压倒。猪拼命叫着。杀猪人照猪脖子下面捅一刀子,猪血顺刀口流出。猪开始呆气。紧接着放到开水锅里,翻烫几下,就开始拔毛。毛拔光抬到门板上,猪肚子被豁开,收拾脏腑。
任白一直看着。
大娃对任白说:猪尿泡,拿玩去。
任白用嘴给猪尿泡吹上气,在院里抛高高、拍皮球。
猪杀了,母亲要做烩菜,招呼帮忙杀猪的人。同时母亲舀了2碗烩菜,每碗上面放了几片肉,对任白说:用盘子端上,给你邻家婶子端一碗,给你三奶奶端一碗。
腊月二十三是北方小年,晚上,任白跟上几个大娃娃,在山神庙守夜,或打扑克,或推十点半(赌牌)。
庄家:押牌!
甲:我押1分钱。
乙:我押1个核桃。
任白:我押1个糖。
一直玩到深更半夜。
大年三十早上,任白还没起来,庙上的鈡磬就开始响了。
父亲:白人,快起来,响炮去!
整个村庄鞭炮声起伏不断。
父亲:白人!白人!快起来放炮!
三十下午,家家户户都在院落和门口打扫卫生,担水。一切安顿好后,开始贴对联。
任白拿着红纸,找任宗祖写对联。
老先生院里已来了好几个人,要写对联。有磨墨的,有叠纸的。任白赶紧帮着磨墨。
开药房又看病的杨大夫来得最早。
任宗祖对杨医生说:你是大忙人,先给你写。写啥好?
杨医生:药房、诊疗室和大门,你定吧。
任宗祖挥笔书写。
杨医生看着念道:只求世人少生病,不怕架上药生尘。无病则安。
第一幅写好,放到旁边,先生又写第二幅。
杨医生看着念:一阵乳香知母到,半窗故纸防风来。春满人间。绝了!
任宗祖手捋胡子,思忖道:大门上写啥好呢?稍思即挥笔书就。
杨医生念:医者仁心终有报;传家有道唯忠厚。
围观者:先生写的好!写的好!
虎娃上前说:任先生,这下轮到我了。
任宗祖:你是做生意的?必须要写吉利话。
虎娃:先生你定。我生意还做的可以,就是和老婆经常吵架。
任先生稍思,一挥而就。
杨医生念:生意恰似春前草;财源有如雨后泉。和气生财。老先生给你写的对联就是治病药方。今年你开年大吉!
任宗祖问杨医生:你怎么还在?
杨医生:看你写字,欣赏你的书法!
冨娃喊:到我了!给我大门上写一幅!
任宗祖:纸拿来,压好!你家门前有啥?
冨娃:你知道,梅花、柳树。
任先生挥笔即书。
杨医生念道:冬去寒梅早报信;春来唯有柳先知。一元复始。
有个外号花子的,一年经常在外靠拉人力车搞运输,老婆常害病,家里日子穷,过年了,也想贴个对联,冲冲晦气。他拿了一小条宽有二寸、长约一尺的红纸,要老先生写几个字。
任白看了说:太小气了!
任先生:不在大小,有这个心情就好。他接过纸,写了四个字。
杨医生念:出门见喜。
杨医生:老先生,把你家大门对联拿出来,让我们欣赏欣赏!
任宗祖手指了一下:你们自己看。
杨医生将已捲好的对子打开,众人围上去看。只见墨色光亮,笔法苍劲古朴,看的人肃穆静立,有如参禅拜佛。
杨医生念:松梅竹共经寒岁;天地人同乐好春。国泰民安。
到了天快黑时,任氏家族未出五服的弟兄们,一起在山上老坟烧纸。
大娃:把纸要烧过,小心引起山火。
任白拿着一根柴棍,把纸拨着烧完。
任白大妈和小大大小妈妈住在一个院里。大娃把大妈拉到小妈妈家坐在一起。
大娃:大大妈妈在上,我们给小大大、大妈小小妈妈拜年!
一行人磕头完毕,众弟兄要离去。三个老人挽留。
叔父:急啥呢,饭吃了再走!
叔母:大娃,多少吃一点!
大妈:不要嫌我家穷,坐一会再走。给任白装几个核桃。
大娃:不坐了,到沟里给我大把年拜了,在我家里吃。
叔父:哦,那就趁早下去!
最后一家是任白家。
先是拜年的弟兄们把各家端来的菜和酒放在任白家炕上,又让父母亲坐在炕上,给敬上酒,便齐刷刷排成队,哗一下,全都爬在地上磕头,又忽地一下,都站起来,连着向着父母亲磕了三个头。在家族中,任白排行老九,他象个尾巴一样,跟在后面混。磕完头,母亲就去下面,其他人和父亲一起喝酒吃菜。
母亲把早已擀好的下到锅里,三娃负责烧锅,任白守在锅边,等着端饭。
任白把面端上来。先敬给父亲,其他人按大小分别端吃。
大娃:都吃,这种面不能泡,要边下边吃。
任白端起一碗,用筷子挑,细若线丝,长无头绪,在碗里轻轻地漂在汤上面,菜花红绿相间,加上臊子和细腻的油熟辣子,嘴里流口水。
大娃:你不吃,看啥呢?过去好小伙子一顿能吃12碗。
任白:我寻头头呢,长的挑不起。
三娃:把梯子搭上!
这时,外面传进几个女孩玩耍的歌声:
燕子飞,双股岔,
提个笼笼坐娘家。
娘家门上一坑水,
叫大嫂挡狗来,
叫二嫂洗手来。
手洗得白啦啦,
面擀得薄沙沙。
下到锅里连锅转,
捞到碗里一根线。。。。。。
正月初一。
戏楼场里的锣鼓响起来了。一群吃饱肚子的大人小孩,围着锣鼓,你争我夺,都想表演一下。
任白站着看了一会,也想敲打。只因挣得人太多,他只好离开,去欣赏各家门前的对联。
任白看着一家对联,感觉很有诗意:锣鼓声声辞旧岁;春风习习入小院。春满人间。
有一家姓左的人家,门前的对联显然是自拟的,字写的很一般,内容却别具一格,深深吸引了任白,他不觉念出了声。
任白重复细品:享下等福择高处立;就平处坐向宽处行。大度人生。
写对联的左先生祖籍湖南,做生意来到陇东,据说是左宗棠的几代孙,长相和左宗棠出奇的相似。
正月初三,大场里的秋千栽起来了。围了好多人。站在跟前争抢着要打的,是那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,也有姑娘和年轻媳妇子,远远地站在后面观望。
任白站在旁边看。有个当过兵的赵大胆,打秋千的人还没下来,他就急急地逮住,只跨上一只脚,便一跃而起,几个来回,竟翻过大梁。围观的人们惊叫起来。之后又慢慢落下。
等了好长时间的牛耕田,拉住站上去,没蹬几下,突然掉下来,爬在地上呻唤。
赵大胆:你这娃,没站好,手也没抓紧。
站在远处的女人,呵呵只是笑。
正月初三,要演社火了。按任庄的习惯,演出地摊子社火前,先要挑上龙凤旗,敲锣打鼓,上庙敬神。
任白鼓打的不好,抢着敲锣。
锣鼓响起,春官杨先生便有春诗献上:社火未演先敬神,祖宗留下老规程。新年要有新气象,家家户户万事顺。
赋诗时,杨先生把扇子一摆,锣鼓嘎然而止,诗说完,锣鼓继续喧闹。
敬神的队伍向山头爬去。有一段路比较狭窄。
杨先生便摆扇子赋诗:坡滑路仄多留神,上庙祭拜一片诚。扶老带幼莫大意,沟边崖畔要小心。
敬了三元宫和关帝庙,又来到山神庙。
在社火头烧香跪拜之际,杨先生又赋诗一首:五方神位在当村,五方百姓得安宁。远逐虎狼三千里,近保民间一方人。
任白看山神庙供的牌位,上书:五尊神位。理解不了。
回来的路上,任白问杨先生:牌位上为啥写的是:五尊神位?
杨先生:进庙就磕头烧香,问那么多干啥。
任白:保佑一村?是不是东西南北中?
上庙敬神完毕,就在戏楼场里演社火。
按家乡习俗,正月初一家族内来往走动拜年,或请吃年饭,初二、初三便开始走亲戚。初三晚上开始演出地摊社火。戏楼场里围了一圈男女老少,龙凤旗和昏暗的灯光下,演出开始。
头一折社是“上天官”。
听父亲说:上天官是神戏,一定要先演。
任白问父亲:为啥是神戏?
父亲:你看就知道了,出场的都是神仙。
演员出场了。
父亲:你看,黑虎、灵官、天官、刘海大仙、送子观音。。。。。。都是神仙。你听,天官有八保。
任白仔细听,只见天官说:一保风调雨顺,二保国泰民安,三保皇王有道,四保大发财源,五保五谷丰登,六保牛羊满圈,七保瘟皇远离,八保虎狼归山。
上天官后,第一出戏是《小姑贤》。
一位老男人扮演婆婆,头上扎着一个羊角,一步三摇地走出了。单凭这几扭几摇,惹得观众大笑。
婆婆边走边说:青布衫子蓝布裙,打打扮扮赛观音。昨日我从大街过,人人叫我柳树精。
坐下又道:世上三件毒物:疯狗、蝎子,妖婆。别人家的恨不得掐死拧死,自己家的嘛,顶在头上怕给吓了,含在嘴里怕牙挂了。
儿媳上前请安:婆婆万福!
婆婆说:前一福后一福,鞍子磨了你大的屁躺骨,老鸦叨了你妈的眼眶骨,什么福!
儿媳:婆婆,我问你好呢!
婆婆:啥?你问我好呢!你一天把我不气死就好了。顺手操起鞭子就打,嘴里唱道:鞭子下来风摆柳呀,鞭子上来虎翻身,打在身上没有半斤重咿呀嗨,三打不如老娘一蹲嗨燕麦花!
女儿上前拦挡。
母亲说:好啊,你也向着她,你们合起来气我,随唱道:滚沟价、奔崖价,蒜窝子里跳井价,买些白糖毒死价,棉花包子上碰死价。。。。。。
女儿哭唱:母亲不必泪涟涟,听孩儿把话说心间,今年我已十八岁,不久又要嫁人价,遇上个婆婆都像你,叫你儿我怎么活人呀。
母亲(婆婆)听后笑说:哦,我老糊涂了,还是我娃说的好,从今再不打儿媳了!
惹得围观者哈哈笑。
元宵节前,各村的社火互相走村串庄,到正月十五这一天,还要去花庄镇上汇报表演。
任庄村是车社火,把架子车装成彩车,车上全是古装戏,有关公出五关斩六将、有唐僧取经、斩黄袍、三打白骨精等。
任白跟着任庄村社火队,一会挑旗、一会抬鼓。社火队在任庄村出发前,任宗祖老先生也来观看。
春官(说诗人)把扇子一摆,锣鼓嘎然而止。
春官摆动着扇子说道:这位先生笑呵呵,你的思想真不错。来看社火为了啥?懂得圣教同民乐!
任先生笑了。社火队敲锣打鼓,向花庄街道走去。
社火来到花庄街道卫生院,医护人员跑出来围观。
春官即景赋诗一首:白衣大褂穿在身,卫生人员真卫生。但愿天下病人少,不怕药架尘土生。
来到街道戏楼场,哇,各村的社火都来了。有骑马的马社火、有踩在2尺高的柳木腿上的高跷,有装在拖拉机、汽车上的车社火,还有狮子滚绣球、二龙戏珠、旱船、秧歌队、花棍队、腰鼓队等等。一时锣鼓喧天,人潮涌动。
任庄村春官举起扇子忙喊:社火相遇在街口,咱们都是好朋友。人拥车挤不能停。双施一礼就分手!
任庄村社火来到百货商店门前。售货员不卖货了,出来观看。
春官:百货商店百货全,样样百货任你选。买个梳子梳毛辫,买盒香脂搽脸蛋。买个镜子面对面,买只手表戴手腕。买双皮鞋明闪闪,买个碌碡把场碾。
售货员呵呵大笑,说:商店里不卖碌碡!
任庄社火来到砖瓦厂门前。厂长亲自放鞭炮、发红包。
春官:家家户户盖楼房,砖瓦本是头一行。能做砖瓦建大厦。能做泥马渡康王。
这时,一位老汉提着雪白的罐罐蒸馍走过来。
春官又即景赋诗:罐罐蒸馍像罐罐,它的产地在泾川,康熙访问留大名,老汉提上人人看。
太阳已偏西,任庄的社火要告别花庄街道。
春官则说了一首告别诗:太阳偏西不早了。任庄社火要走了。若要我们再相会。等到明年闹元宵。
社火闹腾了一天,困了、累了,往回走时,偃旗息鼓,看看快到村口,才振作精神,又敲起锣鼓。
村里人以为别庄的社火来了,跑出来看。
甲跑着喊:快,来社火了!
乙大声喊:来社火了!
一时村口聚了不少人。
任庄村社火队的锣鼓敲得更响。
春官扇子一摆,锣鼓嘎然而止。
春官随念道:不用接来不用迎,咱们都是自己人。花庄街上去比赛,日落西山回了村。
回到社火会子,众人卸妆散伙时,春官又赋诗一首:我当春官整一天,扇子一摆由口编。社火卸妆我卸妆,临毕还是个庄稼汉!
元宵节前,母亲忙着捏粘面灯,用粘面做成每个人的属相。
任白捏了一头牛,不太像,母亲修正了一下。
母亲:你的牛头没捏好。
任白把捏好的粘面灯,插上捻子,倒上清油,端着放在房子和窑里,再用火柴点着。
正月十五晚上要打花。
天还没黑,两个小炉匠就把火炉子搬到戏楼场里。接着,来了几个头戴草帽、手拿木板的小伙子。他们把生铁打碎,装进几个小沙罐里,放进碳火里烧。
成群结队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走来,站在离火炉很远的地方等着看。
风箱不停地搧着。炉子里不断有生碳填进去。等到炉子里不再添生碳,碳火由红变黄的时候,两个小炉匠用钳子夹出罐子,将罐子里的铁水给每个小伙子的木板上倒一点,铁水还在流动,几个小伙子你一下他一下,使劲向空中打出,一点铁水哗地散出无数小花,飞溅到空中。下落时,又碰在树上,再在地上,溅起无数小花,围观的人们,心中也乐开了花,发出一阵阵喝彩声!
任庄的年,过到正月二十三,就算过完了。正月二十三以后,人们又开始长年累月地在泥土里刨。但这正月二十三,年的最后一天,却过得有些疯狂,要燎疳、要送瘟神、要烧社火。
这天天还没黑,地摊子社火就开始唱了。
两面龙凤旗和昏暗的灯光下,演出张连卖布。周围站了一圈围观的人。
婆娘:你把咱大黄狗卖了做啥?
张连:我嫌它不咬人刚咬你妈。
婆娘:你把咱大槐树卖钱做啥?
张连:我嫌它不结果刚招乌鸦。
。。。。。。
一边是戏楼场里演社火,一边是家家户户门前都堆起了柴火。
夜幕刚落下来,各家门前的柴火就陆续被点着。大人孩子们就争着往过跳。
父亲:快跳,跳一下就不生病了!
几个弟兄争着往过跳。
任白一个箭步,从火堆上跳过去。
母亲是小脚,换着用一个腿在火上燎一下。
火势小了。母亲用扫把拍打了几下,火堆上溅起不同的火花。
父亲:今年麦子成了,荞麦花也旺,哎,豌豆不行。
大约晚上10点左右,大娃把捆在一起的火把点着,拿着在房子和窑里转了一圈,从门里跑出去。
任白跟着跑出去。
戏楼场里仍在唱社火。
只见家家户户的火把都奔向戏楼场,堆放在一起,燃起熊熊大火。
有人喊:烧社火了!
任白往远处看,只见泾河两岸,南北两原的半山上,无数堆冲天的火光升起,无数火把奔跑着,有如千万条火蛇,在漆黑的夜色里蜿蜒升腾!
水浒传对任白的影响,使他幻想长大能成为一个侠肝义胆的英雄。三国演义对任白的影响,使他将来能成为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。他又想成为一个会作诗文的才子,有一天能被富贵人家小姐的青睐。于是,他抓紧时间读书。每天早上,偷偷在窑里练功夫。他双手托着泥墩子,摔着练了一会。又和了一些泥,添到泥墩子上。这样天天练,不断增加重量。
渐渐,任白在任庄有了小小的名气。
一天,几个老人闲聊。
任宗祖:咱们村里,就属任白这个娃娃可以,爱读书。
任占民:读书也很危险,咱们村里以前几个读书的人,都挨整了。
任白从远处走来。
任宗祖:白人,给我们来讲故事。
任白:讲啥呢?你们喜欢听啥?三国、水浒、西游、说岳,喜欢啥就说啥。
任占民:你讲啥我们听啥。
任白和几位老人聊起来。。。。。。
傍晚的花庄街道。车马店大门口,任白和一群大人小孩围着议论。
保良:今晚电影好的很,进不去,咋办?
任白:啥片子?
来仓:战斗片,听人说,打的才美呢。
任白:快开演了,你看人都往进走。
保良:一张票3角,我只有3角,买一张票,只能带一个人。
任白:把我带上!
满仓:把我带上!
大门两边站着2个检票的人,许多人拥着往进走。
保良手里捏着一张票,举的高高的往里面挪动,满仓和任白跟在后面。
快到检票的人跟前,满仓蹲下去,往进挪动;任白却弯着腰,被检票的人挡住。
检票人:不行,这个小孩不能进!
保良看了一下,不说话。
任白被挡出来。
满仓混进去了。
里面的电影开演了,声音传到外面。
任白哭丧着脸,万分着急。忽听旁边有个大个子说话:走,后面墙上能翻进去。
两个娃娃跟着。任白也跟着。
从一个仄道子绕到后面,大个子先爬上墙,把两个娃娃吊上去。
任白急喊:哥哥,把我也吊一下。
大个子把手伸下来,任白被吊上去。
任白跟着大个子在房顶上转来转去,终于跳下去。
电影已近尾声。里面站满了人。任白只能在远处望。
不大一会,电影结束了。人们又抢着往出拥。
任白找不见保良满仓,只能跟着人群往出走。
出了门,人群分流离开。任白朝任庄的方向走,才看见保良满仓。
任白跑上去说:哎,今晚没看好。
保良看一眼任白,说:明晚王村有戏,不卖票。就是路太远。
任白:多少路?
保良:20里,来去40里。
任白:咱们走早点。
第二天傍晚,西边的太阳还没落,任白和保良、满仓就上路了。
他们一会儿快步行走,一会儿跑步前进。
戏场。任白等站在后面。
保良:前面看得清,到前面走。
走到前面,果然看得清,却只能看见舞台的半面。
秦腔剧目打金枝,皇家女的演唱,美极了,使任白如痴如醉,难以忘怀。
灯光下,舞台上的姑娘、小姐、丫鬟,一个比一个漂亮。任白尽管读了不少书,都是书本上平面的,这种活生生的立体的展现,对他极具吸引力。
任白内心独白:这些女的一个比一个漂亮,我长大一定要当相公,找个漂亮姑娘,还要练一身武艺,文武双全。
一天,任有义铁锨挑着笼,在村里转的拾粪。遇见任宗祖。
任宗祖:有义你会过日子,走一步手里不离笼和铣。
任有义:庄稼汉不抓粪肥,再抓啥呢!
任宗祖:任白小学念完,再没上学?
任有义:没上。
任宗祖:太可惜!这么聪明的娃娃,你为啥不让他上学?
任有义:我前面几个娃娃都没念书,这个老四叫他念几天书,把眼睛睁开就行了。
任宗祖:哎,我们西北人眼光短,只看近处不看远处。啥都是变化的。现在读书、有文化不好,不一定一直不好。
任有义:算走算看,以后想上学了再上。
任宗祖:这你就说错了。少年时期是人生的黄金时期,放过就补不上了。我看他借了初中高中的语文和数理化,自己在学,不懂就来问我。
晚上,任白爬在土炕上,验算数理化。旁边摆满初高中的书。
父亲:白人!白人!门里传进父亲的声音
任白:嗯——
父亲:天不早了,快睡!门里传进父亲的声音
任白:嗯,知道了!
转眼到了1965年春天。四清运动开始了。大场里坐满男女群众。四周有三三两两的解放军,有带枪的,有不带枪的。
村支书:大家不要说话,现在请我们大队的工作队队长夏营长讲话。
夏营长一身军装,两个领章鲜红,衬托出一张白净的脸。
夏营长操着一口外地口音说:这次运动的重点,是只整干部,不整群众,阶级斗争开路,解决农村基层干部中四清四不清问题,性质是坚持走社会主义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斗争,要把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斗倒斗臭,严重的要绳之以法。。。。。。
任白坐在人群中认真听,也只能听个大概。
夏营长讲完话,大队支书上前宣布支书:现在,民兵把任家村的阶级敌人押上来!
只见七八个敌人被带枪的民兵从后面押到会场前面。
村支书:你们几位听好,在这次运动中,只许你们老老实实,不许你们乱说乱动。听清楚了吗?
几个人同时回答:听清楚了。
村支书:下去!
最后,村支书又说:有些人还习惯过去的称呼,什么营连排,营长连长排长,现在的人民公社是以生产队为基础的三级核算单位,这次社教以生产队为单位进行。社教工作队员留下,其他人散会。
运动来了,平时会多,这时候会更多了。晚上,任村一队的一孔窑洞里,坐满人。
工作组马组长全身武装,腰里别着手枪,站立着说:今晚是任村一队社教工作组召开的第一次会议。一队共有地主分子2人,右派分子2人,滚出来!
2个地主分子和任宗祖站起,来到前面规规矩矩地站着,不见任立民出来。
马组长喊:任立民!
任立民说:没有路,滚不出来。
马组长又喊:任立民滚出来!
果然,任立民从窑里头滚到窑前面,站起来。群众一片笑声。
马组长:大家说,任立民的态度端正不端正?
社员:不端正。
马组长:就是,态度极不端正。他想干扰这次运动的大方向,我们绝不上当。你们几个分子听清楚,在这次运动中,要老老实实,规规矩矩,不能有任何破坏行为.听见了吗?
几个分子同声回答:听见了。
马组长:下去!
几个地主和右派分子勾着头,走到窑里面!
马组长:现在进入主题,请广大社员群众揭发现任和前任队干部的四不清问题。大家一定要认识到,这次运动并不是简单的四清四不清的问题,而是两条路线、两条道路的斗争,大家一定要积极踊跃发言。
占娃第一个站起来说:朱大良,你把你当连长时的作风问题好好交代一下!究竟搞了多少女人?
马组长:朱大良站起来!
朱大良站起回答:就你媳妇一个。
占娃:一个?你把社员当瓜子哄呢!
大嘴:还有一个,老实交代。
朱大良:不知道。再没有。
大嘴:不要装糊涂,大家都知道,你搞来你不知道!
朱大良:我想不起来,可能是你媳妇。
马组长:注意运动方向,重点是干部的经济问题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,也可以互相揭发,立功赎罪。
朱老汉:我坦白,毛发争当排长时,有一次偷分小麦,当时我看场,为堵我嘴,给我分了50斤。
马组长:毛发争站起来!
毛发争低着头站起。
马组长:老汉说的是不是事实?
毛发争不说话。
马组长:毛发争,除了朱大爷说的,还有吗?痛快一点,争取从宽处理!
毛发争:秋天分过豆子和高粱。
马组长:分了多少?
毛发争:30斤豆子,50斤高粱。
会场有点乱,人们议论纷纷。
马组长:要开大会,不要开小会。下面在议论什么?
任宗祖说:1959到1960年,人都饿急了,那时没有干净人。看场的在堆堆上偷,看庄稼的在树树上偷,干啥的偷啥。饲养员偷料呢,看菜园的偷菜呢,都是为了活命。社员偷呢,干部私分呢。那时候没有干净人。过去了就算了。
马组长: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!按你任宗祖说的,这次运动就不应该搞了?
任宗祖:哎,咋说呢。好好的人要做贼,还不是逼出来的。
马组长:任宗祖,你这个右派分子,想和稀泥,当老好人,收买人心?这是一队阶级斗争新动向。
会议一时沉默。没人说话。
群众劳动了一天,晚上又开会到十一二点。一些人人睡着了,一些人闭目养神。
马组长看手表,说:时间不早了,大家明天还要劳动,今天晚上的会就开到这里。明天晚上继续揭发。散会!
第二天,马组长给夏营长和村支书汇报。
马组长:一队的2个地主分子已经批倒批臭,关键是2个右派分子。右派分子任立民虽捣蛋,没有什么反动言论。任宗祖这个老右派,真正是老奸巨猾,会上散布反革命言论,扰乱人心。讲起话来,一套一套,很能迷惑人心。
夏营长:都说啥了?
马组长:他说,上面的政策把良民逼成贼,现在又搞运动整贼。他说,社员偷,干部也是人,不多吃多占就会饿死。公开对抗运动。
夏营长沉默一会说:这个任宗祖应该说是现行反革命,破坏社会主义教育运动。等我向县上工作团汇报一下,再做决定。
任村工作队召开全村社员大会。
夏营长作了简短的讲话:。。。。。。上次大会我讲了,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,必须要用阶级斗争开路。事实说明,在任村,阶级斗争很复杂,阶级敌人公开跳出来,破坏运动。。。。。。
村支书:任宗祖来了吗?
任宗祖站起回答:来了!
村支书:到前面来!
任宗祖向前面走。这时,办公室出来2个警察,给任宗祖戴上铐子,拉进办公室。
会场鸦雀无声。
坐在人群里的任白,被惊得站起来。
晚上,一队的窑洞里,坐满开会的社员。
马组长:今晚继续开会。阶级敌人到前面来。
2个地主分子和任立民站起来走到前面。
马组长:最近干坏事来吗?
三人同时回答:没有。
马组长:放毒来吗?有什么反动言论?
三人:没有。
马组长:下去!今天向大家宣布一下,你们都回去查一下,家里除了红宝书,其它书都要上交,交到学校里。这次运动不光是清理经济,后面还要清理思想。下面大家继续揭发原来的排长和现在队长的四不清问题。按这次运动的要求,只整干部,不整群众。干部多吃多占的,一律要退赔。交代好、退赔好的,放下包袱,轻装上阵。
马组长话音刚落,毛发争即说:我表个态度,我愿意退赔,吃多少吐多少。
会议继续进行。不断有人站起来揭发。
一天晚上,生产队派任白和来成去学校看书。三间教室,堆满收缴来的书。
任白问来成:这么好的书,为啥要收缴?他拿起一本医宗金鉴说:这是看病的书?
来成:你看,这书是黄纸印的,是黄书。人家红宝书是红皮子。
两个人睡下后,任白怎么也睡不着。看来成睡着了,他悄悄起来,拿了几本书,放在身边,准备天亮了卷在被子里,偷偷拿回去。这一切,都被来成看在眼里。
一天,工作组马组长从任立民家大门走进来:老任!
任立民从窑里出来:马组长来了,快请进!
马组长进了门,脱鞋上炕。
任立民:运动开始,想给你管饭都管不上。
马组长:你虽然是个右派分子,家庭成分是中农,是团结和依靠的对象。
说话间,家里人端来饭菜。
任立民给马组长接筷子接碗。
马组长惊呼:啊,你家还有菜吃!
任立民:队上人都没菜吃,种的菜都被工作组铲了,说是资本主义尾巴。我在山上偷偷种了一点。
马组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。
任立民:马组长,我有句话敢不敢说?
马组长:在你家里,又不是开会,有啥你就说!
任立民:我说凡带资的都是好东西,有人性。
马组长:怎么好?
任立民:资金、资本、资本主义尾巴、资产阶级生活方式,领导公开反对,私下都喜欢,老百姓也喜欢。闻起来臭、批起来坏,实际生活中却是香的。1960年把百姓能饿死,中南海还跳交谊舞。
马组长停下筷子说:老任,这话只能私下说!
任立民:这我知道。
一队窑里,坐满开会的人。
马组长:今晚继续揭发批判干部的四不清问题。会前,我们帮助一下青年任白。任白你站起来。
任白站起来问:为啥要我站起来?
马组长:队里派你看书,你偷了几本书?
任白:什么书?
马组长:派你到学校看没收来的书,你监守自盗,偷拿了几本书,老实交代?
任白精神蔫了,回答:一本医宗金鉴。
马组长:为啥要偷这书?
任白:我看医生在农村很吃香,走到哪人都尊敬,我想当个医生。
马组长:还偷了啥书?
任白:东周列国演义。
马组长:为啥要偷?
任白:那时人很自由,百花齐放百家争鸣,热闹有生气。
马组长:还有啥?
任白:秦腔剧本赵氏孤儿。
马组长:你偷它干啥?
任白:那些侠肝义胆的仁人义士,我很佩服!
马组长:你知道国家已经禁止唱旧戏吗?那都是些有毒的东西。你任白中毒太深了!还有啥?
任白:再没了。
马组长转对对社员说:大家都看一看,听一听,封资修也在争夺年轻一代。我们必须把任白挽救过来。
这时不知谁放了个屁,很响,惹得人都笑。
任立民:谁这屁太臭了,放在山里能毒死野狐子。
众人放声笑。
马组长:严肃一点!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!工作队要求收缴旧书黄书,任白反而往回偷。因为他不满18 岁,批评教育一下。按上面要求,运动后期要破四旧立四新。看来我们一队要提前进行。明天先把西山头上的庙破掉,青年人要带头。下面开始揭发批判四不清干部。
第二天,一帮青年人到西山头上拆庙,有的搬脊兽、有的揭瓦。马组长站在院里坐镇指挥。
之后,一帮青年人又拆戏楼。
任宗祖的儿子任尚义拿着䦆头挖墙,他边挖边说:哎吆,这墙这么结实,挖不动。
马组长:这说明旧的东西根基很牢固,要用气力破!
任尚义:我们这老先人,干啥事都很认真,不像现在人胡日鬼呢!
马组长:崇洋媚外要批判,厚古薄今也不对。
1965年12月底,任尚义和社员往山上担粪。
余发成喊:任尚义!任尚义!
任尚义:啥事?
余发成:昨天我在大队开会,有你一封信。
任尚义放下笼担,上前接过信。他拆开信,先看了一遍,有点不相信。又大声念:右派分子任宗祖,因病于10月去世,特通知家人。甘肃河西某农场。
任尚义含泪读完信,掐指头算。
任尚义:10月,11月、12月,已经两个多月了,怎么才收到信?
任尚义仓促上路,一会儿步行、一会儿坐客车。终于赶到劳改农场。他拖着疲乏困倦的身子,走进劳改农场办公室。
里面坐着一个人,问:你找谁?
任尚义:我是任宗祖的儿子,我大。。。。。。
工作人员:你爸早已死了,埋在西面那个山下面。
任尚义:我咋找?
工作人员:上面有纸条。
任尚义还想问。工作人员出去了。
任尚义站在西山下,看那密密麻麻的坟堆。有的纸条经风吹雨打,早已不见了。
他专找还在的纸条,一个一个往过看,没有找到任宗祖的名字。
他又找了一遍,还是没有找见。
他哭了,坐在地上放声大哭。
哭完,在地上抓了一把土,用纸包上,装进自己的口袋里。一步三回头地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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