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时每次回村儿上集，都能看到那个乐呵呵的傻子。这次回去却再也寻不着他，心里总觉得空空的。听母亲说，傻子的眼瞎了，好一段时间没露面儿了，甚至是死是活……于是莫名的，又想起去年冬天看到的傻子，我知道，那很可能是我看到傻子的最后一面了。

傻子
天亮前最黑最冷的那阵儿，傻子幽灵般出现在村子中央的大街上。四下里静悄悄的，人们还都在热炕头上磨牙，说梦话，在睡梦中打发着冬日里漫长无聊的日子。整个村子都好像被冻僵了，如一个失去记忆的梦者，惨淡的星光下显不出一丝生气。风呼啸着，从屋顶上，从光秃秃的杨树枝子中间掠过，打着旋儿，驱赶着街上的纸屑，塑料袋，以及角落里烂了多半边儿的树叶子。街边的水洼里偶尔传来“咔”的一声脆响，那是冰在结冻时胀裂了。
傻子站到街角的一个小土堆儿上，抄着手，轻轻的晃悠（其实是在发抖，只是傻子不知道冷罢了），瞅天上的星星。咧了嘴笑。不时从袖子里抽出一只黑手，抹去一半垂到了嘴唇的鼻涕，另一半一提气，又吸了回去。傻子没戴帽子，风从他脸上抽过，不仅打了他耳光，还顺便捎走了不少藏在蓬松头发里的麦秸杆和草叶儿。傻子身上穿着棉裤和棉袄，上面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洞，泛出早已变黑的棉花。袖口，肘，膝盖上都已经脏的乌黑发亮，显出了金属的质感。傻子的脚上穿着一双不知哪里拣来的球鞋，活像一只船，靠了鞋带依附在脚上。
傻子20多岁，瘦高瘦高的，眼神明显的比正常人呆滞，却像水一样明亮，像天上的星星。傻子早已是村里家喻户晓的人物，人们茶前饭后必不可少的笑料。不过人们大都早已忘记了傻子的身世，说不清傻子是从哪里来的，为什么会傻，是天生的，还是后天病的或是遭了什么变故。人们只是知道村里有一个整天乐呵呵的，满好玩的傻子，只有两三岁儿童的智商。对了，傻子好像就是这么一个傻子，他只会笑，人家过路走的急，一下撞他一个跟头他也只是慢慢的爬起来，嘿嘿的冲人家傻笑，露出一口黄牙。好在傻子虽傻，也并不惹什么事儿，傻子每天的生活就是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乱窜，赶集，帮卖肉的小眼睛男人摆摊儿，收摊儿，然后从他那里得到一小块儿肠或者肉。或许在傻子的脑子里，那香喷喷的肉就是一切，就是他全部的幸福，他活着就是为了每天得到那儿块肉，从那个大好人那里。
就在傻子盯着的那几颗星星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，开始有机动车从不远处浓浓的晨雾中窜出来，越来越近，可以看到车头上和驾驶座的司机身上都披了一层白霜，戴了头盔的倒还好些，只戴着棉帽和口罩的便连眉毛都成了白的了。这些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除了拐弯儿时扭一下车把外，简直笨的不能动，活像一只只硕大的熊。到了自己的摊位前就停下来，一边往下挪，拍打着身上的霜雪，一边狠狠的骂着，把一束束白气儿四下里喷出老远：这***鬼天气，能把人的耳朵冻下来。
傻子来回的扭着头，每看到一辆车都嘿嘿的傻笑一阵，露出一口黄牙。直到听着有人喊：“傻子，傻子，快过来，卸车了。”
傻子再也顾不上看热闹，一阵肃然，像个正在巡视士兵的将军忽然接到了上级的命令。原地转几个圈儿，辨着喊声分开双手跑起来，停在一辆装的满满的三轮车前。
小眼睛男人三十来岁，身上的夹克油光发亮。他使劲儿的跺脚，两只手拍的啪啪响，男人身后蹲着一个女人，正在点一堆儿火，脸紧紧的贴着柴火，围巾的下角垂到了地上，可受了潮的玉米杆儿哪里点的着，只是薄薄的叶子倏的闪一下，便只剩几缕青烟懒散的，瑟缩着消失在薄雾里，呛的女人猛一阵咳嗽，身子更弯了。
男人看见傻子跑过来，滑滑的笑了，“帮着摆好家伙请你吃肉，知道了吗傻子？”傻子不会说话，可知道有肉吃，高兴的跳起来，拼命点头。
傻子虽傻，干起活儿来一点儿也不含糊，尤其是在这大冷天，那支肉板的铁架子凉的能沾掉人一层皮，可傻子什么也不戴，空着手把它们都摆好。小眼睛男人的眼更是眯成了一条缝，来来回回指挥着傻子搬东西。
“这个扛起来，对，高一点儿。”
“小心别粘地！”
“哎，对了，对了，傻子干的真好，待会儿给傻子吃肉，傻子想不想吃肉呀？”
“嘿嘿”傻子鸡啄米似的点头，干的更起劲儿了，把袖子往上卷。
“对对对，那个放这边，傻子真乖，等会儿给傻子一大块肉好不好呀傻子？”
“嘿嘿，嘿嘿！”傻子的眼睛睁圆了，想跳，拍手，却忘了手里的肉板，一下子压到手了，傻子叫一声，另一只手捂住手指头，血顺着指缝流出来，滴到地上，立刻就凝固了。
“哎呀你慢点儿，小心把肉给撒了，你个蠢货！”男人冲上去一把把傻子推个趔趄，骂起来，身边的女人连头都没有回，死死的守着那几点儿火星儿。
傻子知道自己犯了错，低了头一动不动。傻子是怕吃不到肉了。
“快来抬呀，傻愣着干嘛！真是个傻子！”男人开始往案子上放肉了，自己搬了一下没搬动，看看女人，只给他一个屁股，就又对傻子喊。
傻子像获了赦免一样跑过去，小心的抬着肉，脸上又笑起来。傻子喜欢肉，喜欢吃肉。
一阵机车的嘈杂声过去之后，道路两旁小贩们的营寨迅速搭起来了，吆喝声，叫骂声，响成一片，货物开始从包里拿出来上架，有传的，有递的，有铺的，有挂的，在每一个空儿里哈着手，一派繁忙景象。傻子终于得到了他的一小块牛肉和一片肉肠，黑手抓着，一个劲儿往嘴里塞，吞咽之余还不时美美的哼哼几声。
“傻子，这肉好吃不好吃呀？”男人问。
“嘿嘿！”傻子点头，两个鼓鼓的腮帮子在笑。
“看你！”女人白了男人一眼，终于说话了，“老跟个傻子闹什么闹。”
这时旁边四下里的小贩儿们渐渐从寒冷中缓过劲儿来，开始找乐子了。
“哎，傻子，过来帮我挂衣服。”
“傻子，过来帮我摆筐。”
“呸，挂你个头，傻子别听他的，他又不肯给你衣服穿。”
“谁说我不肯给傻子衣服了，我是怕傻子穿的太多给热着了，是不是啊傻子？”一帮人哄的笑起来。
傻子也笑，嘴里的肉在翻滚，满脸的油。
“你当傻子是个火炉子呀！”卖筐的笑弯了腰。
“那你呢？”卖衣服的又嚷起来，“你能给傻子个筐呀，再说了，傻子要个筐有什么用呀？”
“谁说没用了，傻子用筐装媳妇，是不是啊傻子？”一帮人又炮竹似的笑起来，“傻子傻子，想不想要个媳妇儿呀，再给你生个小傻子儿！”
太阳渐渐的升起来了，银色的光芒长满大地，远处模糊的人脸变的清晰了，远近里几点小小的火光喘息着，在通透的光明中失去了人们的注意。憋了好几天的人们开始上集了。三五一群，有的带着小孩，有的搀着老人。从胡同儿里涌出来，像一条条溪流注入大海。
“让这个傻子走吧，他赖在这儿谁还买咱的肉啊！”女人始终没跟傻子说一句话，甚至没看傻子一眼。
男人这时搬了一把凳子在摊儿前坐好了，又眯起了眼睛，“傻子，你先走吧，我这里没事儿了，你看那边的气球多好看，快去玩儿吧，别忘了天黑时回来帮着收摊儿就行，你不是还想吃肉嘛！”
“嘿嘿”傻子笑，却还是盯着架子上的肉不放。
“哎，你个傻子还没完没了了，你不傻呀！”男人的眼睛竖了起来。
“得了得了，跟个傻子一般见识，”女人拽了男人一把，随手从案子上拿起一块碎肉，侧着脸朝傻子扔去，“快走吧，快走吧！”
傻子宝贝似的拣起落到地上的肉，一把塞进嘴里，一蹦一跳的钻进了人群。
太阳越升越高，幻化出一天的光影，光影中充溢着一股温暖的气息。人群开始活跃起来了，小贩们扯着嗓子的叫卖声，妇女们软硬兼施的讨价还价声，偶尔传来几声机动车的响声，夹杂着狗叫声和孩子们的嬉笑声。
傻子蹦蹦跳跳的，在正常的人群中游荡起来，所到之处总有人笑着，尖叫着，闪出一条路来。傻子跳着，笑着，像大海中一条自由自在的鱼。
“哎呦，我的气球，我的气球，快松手你个傻子！”卖气球的老太太见傻子望着望着，忽然窜上来抱住了最大的那个气球，急的连喊带叫，又推又搡，惹的路上的行人都笑起来。傻子看见大家都笑，自己也笑，一边笑一边跑，把老太太的咒骂声远远甩在身后。那个大气球虽然没有爆，却也印上了两个黑黑的脏手印。
然后傻子的目标又到了白菜上，到了花儿上，到了金鱼上，到了苹果上，到了鸡蛋上，到了打滚儿的猪崽子上，到了花花绿绿的衣服上，到了各式各样的饼干上，到了泛着热气的油条上，到了……傻子周围就像充斥着一个透明的磁场，前后左右都有两三步的空地，让他自由的来去。或许是好几天没有出太阳的缘故吧，傻子今天也特别的高兴，他肆无忌惮的在人群中游走，听着所到之处“傻子，傻子”的惊吓声和玩笑声，这声音此时在他听来就成了一种鼓舞。他嘿嘿的笑着，一次又一次高高的跃起，似乎想在欢乐的人群中飞起来。有个卖菜的给了傻子一拳，有个买糕的老太太在闪傻子时扭到了脚，有个卖苹果的小伙子要给傻子一个坏了半边儿的苹果……傻子都没有注意到，傻子太兴奋了，一张脸在极度的兴奋中绽开了花，额头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跳跃着。傻子一圈儿一圈儿的在大街上跑起来，在一片平淡，麻木，轻蔑，怜悯，挑逗的目光中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。
傻子疯了。
一群小孩儿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来，在人群中钻来钻去，露出一个脑袋，半边脸，或是使劲儿披开人群的小手。他们像一群小鱼跟着大鱼一样，以行人为掩护，若即若离的在傻子的周围出没。“傻子傻子，来追我”，“傻子，你追不上我！”平时大人们是不会理他们的，可这时他们从大人们对傻子的挑逗中获得了鼓励，他们是可以跟这样一个大人玩儿的，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。他们疯狂的跑着，笑着。不时从人缝儿中伸出手去，狠狠的推傻子一把，揪一下傻子又凉又硬的袖子，稍大的男孩子在傻子屁股上迅速的拧了一把，更像得胜的将军一样，一边嗷嗷的做着鬼脸，炫耀着，一边在傻子还没有转过身来之前钻进了人群。傻子依旧嘿嘿的傻笑着，不时转过身瞅瞅，有时迈开大步追一阵，像一颗子弹射进了鸟群，吓的一帮小孩子屁滚尿流。
太阳升到中天了，水洼里的冰开始滋滋的尖叫着，回到原始的状态。风暧昧的呼吸，阳光到处驱赶着最后几丝残存的寒气。急剧的升温让人们变的焦躁起来，呼吸时喷出的热气消失了，厚厚的围巾揭开了，皮大衣解开了扣子，卖菜的小伙子忙的帽子往下歪，遮了眼睛了，这时一把把帽子扯下来，甩到了背后的三轮车上。
“这鬼天气，一下子又热起来了。‘
“是啊！”
“真他妈邪门儿，一会儿冷的能把人冻死，一会儿又热的让人喘不过气儿来。”
“嗳，你们看傻子过来了——傻子你热不热啊？”
傻子跑的累了，这时就停下来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儿，破袄上本就不多的扣子，现在只系着一个了，露出一角黑黑的肚皮。傻子看了看眼前的妇女，又抬起头看看天上的太阳，脑门儿上的汗珠子闪着光。
“嘿嘿”傻子点头。
“嗳，你看傻子还知道看太阳呢。”中年妇女像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，惊奇的盯着傻子，“你们看，傻子还知道看太阳呢！”
“是吗，是吗？”
“傻子知道看太阳？”
人群中掀起了一阵小波动，引得远处的人也笑着，睁大眼睛往这边儿瞧。
“傻子敢看太阳呢？”一个男人叫起来，问另一个，“你敢不敢看呀？”
“我可不敢，你敢呀？”
“我当然也不敢，不敢。”
“要不说吗，还是傻子厉害，咱们这些人谁敢像傻子那样看太阳呀！”
“真是，傻子最厉害了！”
傻子嘿嘿笑着，轻轻晃起了脑袋。
“真的吗？傻子再看一个让我瞧瞧！”又来了凑热闹的了。
“对，傻子再看看，让他们瞧瞧！”
傻子笑着，这时便又抬起头来对着太阳看了一眼，可阳光立刻灼痛了他的眼睛，他本能的低下头，两只黑手在眼睛上揉起来。
“呀，是啊，傻子还真敢看太阳呢！”
“是啊，傻子还真厉害！”
“哎，什么呀！”刚起了一阵叫好声，又有人有意见了，“不就是看一眼吗，那算什么厉害，要说厉害得多看一会儿，别多了，一分钟，他要是能看一分钟才是真的厉害！”
“是啊，得多看一会儿，说的对。”人渐渐多了起来，围了一个大圈儿。人们附和着，有的打起了口哨，一双双眼睛射出饥渴的光，像一群饿狼发现了冰天雪地里的食物。
“傻子，多看一会儿！”
“傻子，你看那太阳多好啊，你看。”
傻子早已在众人的称赞中放下手，胸脯挺成了一条线，又成了惹人注目的英雄。他微微的张着嘴，又一次抬起头，坚定的，对准了太阳。
“傻子加油，傻子加油。”
“傻子好样的！”
“傻子厉害，傻子坚持住。”
“傻子，你只要坚持一分钟我这只烧鸡就是你的！”
傻子一开始被太阳灼的缩了缩头，听到人们的叫好声便又努力的站直了身子，一动不动的盯着太阳。可人的肉眼怎么受的了这样的光明呢，火一般的阳光像剑一样刺进傻子的眼睛，要给这个不识好歹的世人一个教训。傻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，肌肉开始猛烈的来回抽动。可傻子还是一动不动，终于，傻子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了。
“傻子别看了！”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。
“行了傻子，再看就瞎了！”
可是这微弱的几声提醒根本来不及传到傻子的耳朵，便被一片潮水一样的哄叫声吞没了。
人们都疯了。
“傻子，有你的！”
“厉害，傻子，真他妈有种！”
……
傻子忽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上，双手紧捂着眼睛打起滚儿来，嘴里呜呜的叫着，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。
人群忽的一下怔住了，时间像是在瞬间凝固，把所有的表情都死死的钉住了。人们都静静的看着傻子，像是刚刚从一个梦境中惊醒，要努力把傻子与眼前的现实联系起来。许久，外层的人开始悄悄的往后退，混入来往的人流。然后又一圈儿，像被风吹走似的，消失了。最后只剩下逐渐平静下来的傻子，捂着双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。不明所以的人经过时奇怪的看傻子一眼，似乎搞不懂这个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傻子为什么躺在那里，成为了平稳的人流中如此特殊的一个静止的点儿。
“干嘛呀这都是！”卖肉的小眼睛男人远远的看着这一切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，“我还指望着傻子帮我收摊呢！”